清明祭文——我的父亲

天亮了

　　清明将至特别怀念我的父亲，子欲养而亲不待。

　　从小我就是在父亲的故事中长大，在我眼中父亲就是英雄。

1929出生的父亲年轻时抓壮丁进入***部队，成都解放后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赴朝鲜抗美援朝，参加了著名的上甘岭战役。作为通讯兵的父亲在战斗中英勇作战，机智地躲过了敌人的枪林弹雨，身上多处负伤，在战斗中荣立二等功，获得刻有中国人民志愿兵的银质奖章一枚。

小时候我们常围坐在煤油灯下，望着父亲脸上留下的疤痕，听他娓娓道来的故事。一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的翻着那些粗制泛黄的老照片，一张一张地讲述着。那硝烟弥漫的战场，那震耳欲聋炮火，烟火通明的天空，那一个个奋勇杀敌的英雄们，像电影一样浮现在眼前，晚上做梦都是打仗。记得有一张黄继光炸碉堡的老照片，当我的课本上读到黄继光的故事，耳边总会听到父亲的声音。那时特别崇拜解放军，心中就有一个当兵的梦，那时爸爸给我做了一把木质手枪，涂上黑漆，枪把上系了一根红布带，得意洋洋的别在腰上跟着男孩子后面玩打仗。晚上把它挂在墙上看着它入睡。

从朝鲜战场回到地方，父亲可谓春风得意风光 无限，所到之处是锣鼓喧天，戴着大红花围着红领巾，到学校机关演讲。当时政府还奖励了皮夹克和一辆崭新的加重自行车，那是个稀罕物，自行车上栓满了学生献的红领巾，大街上一骑好不威风。连在乡下的爷爷奶奶都扬眉吐气戴上了大红花。

我的父亲是一部充满苦难的史书。 大跃进过后，全国上下掀起四清运动，春风得意做事高调的父亲，生性耿直难免会招人嫉妒得罪人，枪打出头鸟。父亲因莫须有的贪污罪被判入狱六年。这六年他经历了什么，从未听他说起过。只知道狱中出来就患上严重的气管炎。

我家四姊妹，姐姐生在家里最辉煌的时候，哥哥刚出生不就爸爸就入狱，母亲也因牵连被下放到农村，一个人带着哥哥姐姐在农村生活，那六年的日子我们无法想象母亲的困苦。姐姐小学没毕业就辍学帮家里挣工分了。而我和妹妹是爸爸出狱后父母最艰难的时候降临的，父亲特别疼我们。每次打牙祭，他都忍着嘴让我们先吃，剩下他才吃。

几姊妹中父亲最看重我，认为我是读书是料，把他珍藏多年在部队留下的金铜笔送给我，让我们好好读书考上大学，可我辜负了他老人家。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沉默寡言，胆小慎微的老实人，每天总有忙不完的活。只有到了晚上才会在昏暗的灯下和我们说会话。他显得那么苍老，好像从没年轻过。

邻里乡亲总有一些恶毒妇稍不如意或看不顺眼，就会大骂父亲是劳改犯，父亲总是低着头更加沉默，连我们听到这三个字都会恐惧，小时候不懂，以为比骂祖宗十八代还恶毒。我们家成了劳改犯的代名词了。

父亲是个能工巧匠，过眼就会，木工，泥工，电工，篾匠，石匠他都会。邻里谁家有难处，他都热心帮忙，村里开了个砖瓦厂，他负责修砖机负责技术指导，村里的打水房是他长期蹲点的地方，他的一根手指头就是修水泵时断的。记得当时爸爸面色苍白地跑回家，手指裹着一块破布满手是血，敷了止血药绑起又出门了。渐渐地村里听不到劳改犯的骂声了。 屋漏偏遇连夜雨，一家人本来就生活得很艰难，家中却出了件大事。在我哥哥十三岁的时候，那天夜里天很黑，一声口哨声把哥哥引出去，母亲叫我把哥哥找回来，才五六岁的我怕黑不敢去，因为我的胆小至今也让我后悔内疚，如果不是因为我就不会失去唯一的哥哥。原来是邻居李大爷在成都治病，他儿子李三想到成都看他爸，便伙同其他两个孩子把哥哥悄悄叫出去，当晚四个人偷偷地爬上一辆不知开向哪里的火车就走了。

第二天一大家子四处寻找，听说可能去了成都，父亲就背着一袋干粮往成都方向一个站一个站地找，不知找了多少天，同去的三个孩子都陆续回家了，我哥哥却没有回来，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都支吾不说，至今还是个谜。这个谜已经被他们带到棺材里了。这三个孩子分别因病英年早逝了，活得最久的也没过三十。

也不知父亲在外寻找了多久，大概几个月吧。终于有一天父亲满脸胡茬像叫花子一样回来了。从包里拿出一叠照片，是我哥身体完好地躺在铁路上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一座桥。父亲找到时人已被安葬掩埋在成都洪安乡的一座大桥下，连尸首也没见着。母亲悲痛欲绝哭天抢地，父亲蹲在角落里暗自流泪。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没了。厄运一重接一重来，不久最疼爱我的外婆也去世了。

生活还得继续，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吃饭。 农村实行责任制以后，母亲在家养猪种地，我们家没有男丁，父亲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买了一头牛，带着十几岁的姐姐拉牛车挣钱养家，供我和妹妹读书。牛成了我家的宝贝，爸爸每天起早贪黑地拉车，晚上一有风吹草动就往牛圈跑，还经常给牛刷背订掌，牛累了瘦了，连忙端来一大桶好饲料，还会加几个自己都舍不得的鸡蛋。我和妹妹每天放学就去割草喂牛。勤劳的母亲养猪也是一把好手，一头母猪两头肥猪，每年都会卖一次猪仔送两头肥猪。这是我们家最喜庆的事。由于父亲母亲的勤劳能干，我的童年过得并不清苦，也没吃糠咽菜的苦日子。再苦再累每年春节母亲都会为我们置办新衣服，杀鸡宰鹅欢欢喜喜过年。每年大年三十的头晚，父亲就会磨刀霍霍准备杀鸡，我就在旁边帮忙顺便学会了杀鸡的本事。我就成了家中的鸡杀手。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许多历史问题造成的冤假错案开始平反，大家都鼓动父亲去平反昭雪，当时我还帮着写过材料，由于远离政治太久物是人非没有人脉，没有皇亲国戚，找不到菩萨拜不了佛，世态一样炎凉，最终状告无门只好作罢。人的命有时真的是天注定。

渐渐地我们长大了，都谈婚论嫁了，父亲再也不用那么辛苦了，可是父亲却老了。满口的牙也不知啥时候掉光了，一直戴着假牙，干瘪的脸上满是皱纹，头发白了，六十岁的人看起像八十岁的老人。六年的牢狱生活让他患上严重气管炎，再加上常年劳累辛苦，病情更加严重，一步三喘走路都很累。尽管这样他每天都坚持到茶馆去打打牌搓搓麻将，这是他晚年唯一的爱好。在他病得不能下床时，我们把桌子放在床边陪他打麻将。 父亲一辈子都不愿意麻烦别人很坚强，有病都忍着从没听他呻吟一声。也不愿去医院，这么重的病也只在医院住了几天就硬犟着回家。他可能是心疼钱，也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吧。他就这样默默地承受病痛的折磨，默默地无声无息地在睡梦中离开了我们。

一个曾经轰轰烈烈的，英雄一样的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享年六十二岁。 他的一生曲折坎坷，充满传奇充满心酸，经历高峰淌过了低谷。我的父亲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但他有一颗坚韧的心，承受了荣光承受了屈辱，承受了贫穷承受了痛苦。他是一个值得尊敬伟大的父亲，是英雄一样的父亲。

每逢清明倍加思念父亲母亲，他们是这世上最伟大最无私最值得尊重的父母。如果这世上真有天堂，希望天堂没有痛苦没有磨烂，希望父亲能和母亲在天堂相亲相爱，过一个朝暮相惜平淡简单生活，愿一切安好！                     

   2020年4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