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面镜子

小宝

<p>  每年清明都回老家到祖山扫墓。看到满山的土坟堆变成了大理石幕,亲友建议我把父亲的幕也修一修,说干脆修个合墓,将来父母葬在一起。可我妈还健在呢!亲友又说了,这不就是做给活人看的吗?快九十的人了,修墓也不犯忌,当年秦始皇还不是活着的时候,自己给自己修墓?有道理,说做就做,到山下石匠铺看样品。</p><p> 大理石墓,一般是地面上一块平台,平台上立一块碑,碑的两侧各一根立柱,是写挽联的。石匠铺老板拿出样联让我挑选,用哪一幅?</p><p> 我一看,所有挽联都是歌功颂德、寄托哀思的,这没错。可用词都是“永世流芳”、“功昭后人”、“彪炳千秋”、“万代楷模”等极尽颂扬之意,我不敢用。真这么写,我活着的母亲,也不会同意。</p><p>  我的父母,都是极普通的农民,就像满山遍野的小草。当然,这个群体,用“伟大”来称呼,一点不为过,但具体到个体,恐怕只有英烈才能用“万代”、“千秋”、“不朽”来赞誉。还是自己写吧,毕竟是父母,自己最了解:怀父清廉正直一世,念母勤劳节俭一生。</p> <p>  父亲是农村最基层的一名小干部——大队会计,大队也就是今天的村委会。用清廉正直来概括他,我想,我的家乡没有人不同意,包括与他关系不好的人。从上世纪的五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他一辈子在这个岗位上,账目清清楚楚,从未出差错。四清运动、文化大革命运动,他都清白过关,没有受到冲击。</p><p> 有两件事我的印象特别深刻。</p><p> 大约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吧,我还没有上小学。我们村在武豹公路边上(武豹公路现在还保留了华师大东门至鲁巷光谷广场这一段,即虎泉街),有天晚上他从大队部回家,在路上看见从汽车上掉下来一根大木头,即从村子里叫上几个青年人,推着小队里的板车,把木头送到了大队部。那个年代,木头可是国家计划物资,多么紧俏呀,谁家不想要一点盖房子打家具?可父亲却说服大家把木头交公。</p><p>  另一件事已经是我十多岁的时候了。一天晚上,大队的出纳(大约也就二十左右的青年人)在他父亲陪同下,来到我家跟我爸说,现金差几十元,但肯定说不是自己用了。出纳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自己闷声不响的把钱垫上,要么等查账查出,不说定他贪污,挪用的罪名肯定成立。那个年代,几十元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可不是小数目,自己垫不起,即使垫得起也不甘心。我记得清清楚楚,父子两面对毛主席像跪下磕头作揖,口里念叨:向毛主席保证,自己没用那笔钱。我爸扶起父子两,安慰他们别着急,慢慢回忆,是不是别人报销的时候付钱给错了;一边答应帮他查账。过了几天,父亲查出一条线索,钱的数目刚好对,就问出纳,这笔钱怎么付的?出纳回忆起来了用这笔钱的事,在用之前好像是预给了,用完后凭发票报销时又给了一次。但用这笔钱的人是大队的主要领导,这下就为难了。出纳肯定不敢找这位领导,如果他不承认,自己赔钱丢差事还背罪名。工作还得我爸来做。我爸在适当的时机与这位领导说起这件事,这位领导仿佛恍然大悟似的说是有这么回事,当时自己忘记了。要说那时的干部素质还真不错,要是他不认账,这位小青年出纳可就倒大霉了。</p><p>  大队会计管着帐,用钱报销虽然要领导签字,可也有领导不知财务制度违规签了字,这时我爸就不给报销,得罪不少人,包括签了字的领导;大队会计还管着大队的公章,那时出门办事要开介绍信、证明,都要盖公章。证明开不开、公章盖不盖,又是我爸得罪人的时候。那些报不了消、盖不了章的人,会和我爸吵架,有时甚至吵到我家里来。次数多了,大家也理解了,毕竟我爸没有私心。</p> 同情弱者、诚信秉直,会让人尊重和信任,也会让人不高兴甚至敬而远之。<br>  最为我爸遗憾的有两件事,一是没有谋到一个公职,二是没有入党。这两件事实质上是交织在一起的,一个能解决,两个都能解决。<br>  我爸小时候是很苦的。他1933年出生,8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上面还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我的爷爷带着他姐弟,种着两亩薄地,一间破草屋,还用木头撑着。那时日本人已经占领了武汉,处在公路边的村子经常被骚扰,村里人叫跑洋人。后来我的姑姑出嫁了,我爸和我爷爷相依为命,熬到解放。我爸在那么穷的情况下能够读上两年书,完全得益于我的叔祖父的资助。<br>  叔祖父是我爷爷的三弟,我称三爷爷,逃荒讨饭到武汉市城里,在武昌积玉桥银行找到一份勤杂工谋生,很是羡慕坐在柜台边扒拉着算盘的读书人。他给我爷爷讲,一定要让我爸读书,他愿意帮忙。恰好村子里来了一位逃难的年轻读书人,于是联合村里几家有十岁左右孩子的家庭,大家共同聘请这位青年人当先生。<br>  这位先生收费不高,主要供他生活就行。除了教书,总在打听北方的火车通到什么地方。当知道火车已经能够到达河南信阳的时候,他就辞聘走了。<br>  不到一年,武汉解放了。不几天,他骑着马来到村子,这时才亮明了身份,他是共产党员,与组织失去联系只好找地方隐藏下来。他打听火车能到什么地方,是借此判断解放军打到了那里。他找到我爸,要我爸跟他走。当时刚刚解放,好不容易日子安稳下来,加上我家就只有爷爷和我爸两人,我爷爷没有同意。后来这位先生再也没有来过,据说他所在的部队去解放海南岛了。如果我三爷爷知道这件事,也许会鼓励我爷爷让我爸爸跟随先生走,当然,那人生也可能大起大落。活着肯定是国家干部,死了就是烈士了。<br> <p>  我爸后来一直入不了党,表面上的原因,也与我的三爷爷关系极大。旧社会在城里做事的人,通常会攒点钱,在乡下买几亩地作为退路,我三爷爷也不例外。解放时,给他定的成分是小土地出租,也就是比小地主富农还差一点的土地拥有者,政治地位当然不如贫下中农。因此大队支部在讨论我爸入党时,总以这个为理由,要“再考验一下”。其实我三爷爷自己的儿子、还有我爸的其他叔伯兄弟都入党了,就我爸不行。次数多了,我爸也就想通了。在旧社会读书,我的先生就是共产党员,我那时就接受共产党的教育了。现在入不入党无所谓了,只要我跟着共产党就行了,“不是和尚,照样信佛”。</p><p> 要说我爸的业务能力,在我们那一片的乡镇中,可以说数一数二。解放初期几年,各种培训班如雨后春笋,还是我的三爷爷,安排我爸去上财务培训班。在农村大队这一级,受过专业财会培训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农村合作化以后,大队会计是非我爸莫可。农村年终(农历春节之前),最忙的是会计尤其生产小队会计,要做年终决算。农民劳作一年,到底有多少收入,一个工分值多少钱,完全靠会计的一把算盘。</p><p> 生产小队的会计是不脱产的,大队会计也只是半脱产,因此会计的帐多半是业余时间做。到了年底做决算,有的小队不能够在春节前算出很常见,这严重影响农民积极性。各级政府都很重视年终决算,我爸能把这件事做好,几乎年年受表扬。其实我爸的办法很简短,年终决算把各小队会计集中,这样可以互相督促帮助,而且集中起来办公不受干扰,工作效率快。</p><p>  业务能力强的人,上级也想要。区、乡、社一级的财税、银行、粮食等部门,几次找到大队,要招我爸去。到了那里,就是转户口、拿工资,就不是农民,是另外一种身份了。这个时候,大队的领导又有话了:这个人我们也需要,那不能放。十几年来,一次次的想要、一次次的不放,最后一次是在1975年,公社粮食收购站要我爸去当会计,可我爸已经42岁了,年龄已经超过国家的招工招干政策了,要去只能是借。这次是我爸自己不愿意了,于是我的父亲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下去,从农村机构由大队变成村、工具由算盘变成计算器,虽然大家都尊称他老会计,但本质的身份是农民。</p> <p>  上世纪70年代末,原来在我们家对着毛主席像下跪的年轻人(非常优秀,多次评为武汉市优秀共产党员),已经成长为大队党支部书记,自然对我父亲信任有加,非常尊重。他多次介绍我爸入党,拿来《入党申请表》说,您早就考验合格了。这次又是我爸不同意了:只要支部认为我合格了就行,表还是留给年轻人吧。我爸自己关上了这扇门。</p><p> 改革开放之初,大队为了能够走在前列,让我爸带队上北京,摸准政策,明白了"无工不富、无农不稳"的道理。他们回来后就办了几个厂,是第一批办集体企业的大队,成为那一带先富起来的农民。再后来那里拆迁,还建房还没有建起来,干脆在城里买了房,离开了农村,当然也离开了他工作了一辈子的会计岗位。父亲也老了,该让位给年轻人了。</p> 2015年8月25日,父亲去世了。他离开原来的村子,已经十多年了。原来的村湾,也变成了街道、社区、小区,原来的左邻右舍,也不知住哪里了,我只能通知最亲近、还在往来的亲友。送葬那天,却来了原来的邻居,我并没有通知他们家,因为按照亲疏,他们家和我家除了同姓同村,也许要算到开村鼻祖那代才同吃一锅饭。不过还在农村老屋时,离我们家很近,前后门对门,是很好的邻居。他家是无意中知晓的,兄弟三人全来了,我很感激。<br>  父亲新年后我照例要去回礼。这三兄弟的父亲早不在了,他们的母亲我称黄嫂,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我们聊起了往事。当然我是想通过回忆往事,知道她为什么叫三个儿子给我父亲送葬。她讲起这么一件事。<br>  她年轻的时候,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靠夫妻两挣工分抚养,还要贴补婆婆,家里生活比较困难。农民的收入当然主要靠挣工分,还有就是养家禽家畜,也就是养鸡养猪。养鸡最普遍,家家都养,小鸡的来源一是自己养母鸡下蛋让后让母鸡浮化,出来的小鸡由母鸡带;二是买人工浮出的小鸡,让阉割了的公鸡带,这也是非常多的。那年我家有两只阉割了的公鸡出现了要带小鸡的现象(不是所有阉割了的公鸡都带小鸡,只有当它出现象带小鸡的母鸡一样发出那种咯咯咯的叫声才愿意带)。有天来了卖小鸡的担子,我父亲对黄嫂说:黄姑娘,我买两窝,送一窝给你家,你只等小鸡带大后,把公鸡还给我家就行了。黄嫂当然是高兴地接受了,感谢的话也是说了不少。 不曾想这件事过去几十年了,她一直记挂在心,在我父亲人生的最后时刻,还了这么大的一个礼,父亲如果九泉有知,一定很欣慰。其实当年送给她家的,也就二十只左右小鸡,值不了多少钱。<br> 父亲走了几年,我也回忆了几年。自己也是60多的人了,后面的路要怎么走,从父亲的一生中,要继承什么、改正什么?<br>  父亲,是面镜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