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老柳

怀想仁人

　　读书时期，因非科班，对古篇学习不多，往往也不求甚解。成年以后，兴趣使然，闲暇之余也捧读数篇。对于树木，古文一定不少涉及。但我孤陋寡闻，印象深的只有一赋一诗。赋即南北朝庾信《枯树赋》，虽然赋句难懂，但查找注释，对照译文，终也理解不少。诗即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咏柳》，4句28字，传世作品，尽人皆知，恕不赘述。这一赋囊括众多树种，一生由荣到衰，读后令人唏嘘不已。而一诗单说柳树，却只写了它二月春风中长出细叶，让我们看到它最为兴盛的时光。

　　早春的二月，想过了赋和诗，受其文采及佳句的感染，自然心绪难以平静。果然有应，夜晚一梦回乡，当年门前老柳竟然摇摇曳曳地飘进了梦境，还是那干枝，还是那细叶，亦真亦幻，于是夜半时分的几许惆怅就挥之不去了。

　　门前老柳，大约植种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寿终于八十年代。在众多树种花开叶落的进化长河中，连一点飞溅的浪花都不算。然而它却在我们的院落中生根、长成，最后还走向人人皆知的归宿。只是直到现在还萦绕在离开院落数十年的我的脑海，以至于数度出现在午夜的梦境中。

　　故乡处于万亩滩涂的边缘。横亘塞上千万年的盐碱地，使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和动物从茹毛饮血起，就喝着苦涩的水，直至现代输入了自来水才告终结。植物也无例外，地下苦涩之水使得许多树种无法生存，零星散在的多是长不成材的“小老头树”，年复一年地在风沙的肆虐下以生命进行着顽强的抗争。门前老柳能在此绝处逢生，大约是门前之处局部环境还不算苛刻，所以它粗大的根系伸入地下，在盐碱稍弱的地下水的滋润中，吸收到树干树枝直到树叶。而能长出嫩叶，飘下柳絮，树冠荫地，当是生物的本能，但亦属不易。一棵平常之柳，在盐碱地的环境中生存3O多年，任由其自生自灭，足以证明它生命力的顽强。

　　我迁居到这院落时老柳大约已过中年。树干直径在30厘米左右，斑斑驳驳，树干曲折而苍劲，半腰间一些树皮开裂处已有糟朽迹象。树高4米许，树冠不大，整个体态看上去就不丰盈。但时至四月的它，早已被春风剪出满树绿叶，长长的丝绦垂落了下来。它孤独地伫立于院落的东南隅，望着匆匆过往的人们。

　　此后十余年，门前老柳在饱受盐碱水的浸润而顽强地适应了春来发绿、夏冠荫地、秋冬枯凋的树种生长规律，为这个农家院落点缀出一片生动的绿色。

　　门前老柳发新绿，正是春风缓缓归。民间俗语说，五九六九，阳坡看柳。柳树是春的信使，当春回大地万物沉睡之时，柳树最先感知春的讯息。此时的门前老柳，脱去经寒冬风吹雪打而毫无光泽的冬装，迎来一片新绿，焕发出勃勃生机。和煦的春光拂过柳枝，绿绦轻盈地随风飘起，但摆脱不开老树管束，像美女的头发在微风中奏起飘逸的音符。仔细观察，突然发现，那老柳枝上刚刚舒展的嫩叶像轻快的小舟，在斜风中穿梭、飘荡。某日，成双燕子南方归来，从滩涂衔泥衔枝欲在房檐下筑巢，它们相互追逐，绕树嬉戏，之后双双停留于柳枝上歇息。又某日的上午，竟有两只喜鹊飞临树间，登上高枝，喳喳一阵，像是报喜，高兴得院中人奔走相告，心中充满了对喜事临门的期盼。

　　门前老柳垂于树冠之下的丝丝缕缕，像条条精致的绦带一样，它们柔中带刚，刚柔相济。雨季里，曾经的黑云压顶，风雨骤来。柳丝遭受狂风肆虐，暴雨摔打，在风雨交加中，它们随风起舞，上下翻飞，表现出顽强的超乎寻常的适应力，甚至比粗壮的枝丫更能经受磨难。而在平常的日子，白天柳丝低垂，婀娜多姿，邻家三五老妇席地坐于老柳荫地，聊着没完没了的家常话。夜晚则柳影摇曳，柳动影随，又有饭毕乘凉的十余青年，群踞树下，谈笑风生。在月色中，偶尔还曾响起悦耳的笛声，在空旷的夜空中飘进农户，飘到滩涂。

　　秋冬之交了，寒风阵阵袭来，草木皆枯。小老头杨树经不住严寒的侵迫，乖乖地卸下葱茏的装束，枝枯叶凋了。而一向柔中带刚的门前老柳，还在风刀霜剑中奋力支撑。它虽然比不上经冬不凋的松柏，渐黄的柳叶却坚守在长长的枝条上迟迟不肯凋落。

　　门前老柳终于没能成材，它斑驳的表皮经不住岁月的磨难，病菌无情地侵入它的肌体，它赖以挺立的树干日渐糟朽，终于在钢锯利刃之下訇然倒下。老枝很快作为木柴烧暖了土炕，而一截树干则弃之于南墙之下，进入等待之中了。

　　走笔至此，庾信《枯树赋》结句“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浮上脑际。门前老柳走完它生命的全程，它留给我的是永久的同情和怜悯。它为人间带来了春讯，它为院落点缀了绿色，它为农家人遮挡了骄阳，它为邻家阻挡了风沙，因而它长驻了我的心间。

蓦然一念：以树喻人，我们何尝不也如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