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的布机声

海风

<p><span style="color: rgb(176, 79, 187);">  岁月匆匆,不觉间已到了耳顺之年。回想过去的岁月,也曾走南闯北,天涯海角。具体事情,多少早已淡忘。是因为从小受到母亲性格的熏陶,一生少与别人争,多与自己争,一步步往前走,尽可能走稳些,很少回首。无论耳旁杂音东南西北风,左耳进去,右耳出去,很少放在心上。唯有小时候常听到母亲织布的布机声,永远驻于脑海中!从不懂事到如今一一五十余年中,织布机咣当当当的响声,时常在我的耳中回旋,激励着我的人生!母亲在煤油灯下织布的情景,到如今记忆犹新!</span></p><p> 在我幼年时父亲病逝(一九六零年冬),养儿持家的重担,全压在母亲单薄的肩上。那年哥十一岁、姐九岁、我六岁、弟三岁。姐是母亲收养的苦命女儿(后来不愿岀嫁,与我的哥结婚)。在饥馑之年,母亲要养活四个儿女,艰难可想而知!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母亲日夜劳作。白天,母亲要上地干活,挣生产小队的工分。农村是集体所有制。乡、镇,那时叫人民公社,一般下管十几个生产大队。生产大队就是现在的村,一般由四、五个生产小队(自然村)组成,就是现在的村民小组。生产小队是独立核算的集体所有制生产单位。把村民叫人民公社社员,社员参加生产劳动记工分。当时男劳力干一天活,记一个工一一“十分工”;女劳力干一天活,记“七分工”。记工员在劳动现场记工,每月对每个劳力的出工总分,在黑板上进行公布,接受监督。生产小队全年的总收入,是全队劳力全年出工数的平均值,就是每个工的工值。虽然生产小队也搞多种经营,但工值的高低,主要由庄稼收成好坏确定。收成好,每个工值七、八角钱,收成差,四、五角钱。记得队上把好粮食上交给国家,叫交“公粮”。剩下的粮食,按每个人的定量,分给每家人一年的“口粮”。分过“口粮”,剩余的粮食,上交给国家,叫交“余粮”。“口粮”要按交给国家余粮的价格购买,记得每斤小麦一角三分钱,其它粮食的价格,忘记是多少了。每个家庭购买“口粮”的经济来源,主要来至生产小队的 “分红”。生产小队每年“分红”两次,夏粮收割后预分一次,秋粮收割后,到年终进行年终“分红”,是按每个家庭的劳力所挣的工分“分红”。 母亲天天出工挣工分,“分红”所得,不足购买全家人的“口粮”。 为了能够买回一家五口人的“口粮”,补贴家用,晚上,母亲就给别人家织布,挣点工钱。母亲晚上喝过汤(家乡人吃晚饭只是喝点饭汤,把吃晚饭叫“喝汤”),喂过家养的猪、羊,就坐上了织布机,织布机遂之发出咣当当、咣当当——有节奏地响声。夜深了,院落、村庄一片寂静,母亲织布时的布机声,响在小屋里!响在小院中!响在小村庄!响在九霄云外!我想,天上的神仙,听到咣当当的布机声,兴许也难入眠!</p><p> 冬天,夜半三更,尿把我憋醒了,起来尿过了,冻得我直打哆嗦,赶紧又上火炕,钻进热乎乎的被窝睡觉。听到母亲的织布声,爬起身:妈!别织布了,吵得人睡不着!每天晚上劝母亲早睡,总是劝不动,我故意这样说。母亲扭头看了我一眼:快钻进被窝睡觉,莫冻咳嗽了!妈把‘织布神’(织布神:土法织布机上,将纬线打压紧密的部件)拉轻些,把这一梭子线织完!看到母亲在灰暗的油灯下,放下手中的梭子,双手捂着嘴,哈了口气,跺了跺脚。遂之布机声小了,却变成了咣当当当,咣当当当的响声。布要织得好,就要将纬线结紧。要使纬线结得紧,就要用力拉动织布机上的“织布神”。先前,母亲用梭子穿过一根纬线,用力拉动两次“织布神”,就可把纬线打压紧密。用力小了,响声小了,母亲每织一根纬线,拉动三次“织布神”,这样才能织出好布。我又在母亲织布时,织布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咣当当当、咣当当当的响声中入眠了。我想,天上的神仙也入眠了。兴许神仙自作多情,以为母亲是怕吵醒他们的入眠,拉轻了“织布神”,他们哪里知道,母亲是怕吵醒了自己的儿女们!</p><p> 在那个时候,母亲日夜劳作,还是还凑不够“口粮”钱,哥逼迫退学,参加生产小队里的劳动,每天记三分工。当年哥十一岁。哥退学不是母亲让退的,是被生产小队队长从学校课堂强拉出来的。哥回到家里后,爬在炕头上哭得很伤心,哭声很大;母亲也哭了,没有哭声,也没有安慰哥,只是在擦泪!我不懂事,问:哥,哭啥呢?哥哭着:队长不叫我上学了!那个情景至今还记着!记得母亲几次去找过队长,请求准我哥去上学,队长不准:你娃去上学,你家劳力就你一个人,挣不下多少工分,欠下生产小队的“口粮”钱交不上,一半"口粮“扣在仓库里拿不回去,一家人吃啥?母亲说,我想方设法交够“口粮”钱!但是队长不相信母亲的话。后来母亲用替别人织布挣下的工钱交欠下的“口粮”钱,拿回一些粮食。到来年二、三月,青黄不接的时候,我家实在没粮吃了,队里研究,把剩余扣下“口粮”先借给我们家吃。记得当时粮食分得少,不够吃,母亲与哥到处借粮。母亲将醋糟、米糠、红苕藤、玉米芯、树叶等等,都想方设法叫我们填了肚子。母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日夜劳作,还是难以度日。后来,每逢集市,母亲又借下别人家里的面粉蒸馍,拿到集市上去卖。卖下钱,又去买下小麦磨面,逐渐还了别人家的面粉,也有了自己家里蒸馍的白面粉,黑面与麸皮做“口粮”。当时,黑面与麸皮可是好东西,母亲舍不得说,做给我们吃。记得常常因为家里缺粮,做的饭少,母亲宁可自己不吃,也不叫儿女饿肚子。我们劝母亲吃点,母亲说她吃过了。我们问,没见妈吃饭呀?母亲说,我做饭时就吃过了,还假装打着饱嗝儿。我们知道母亲根本就没有吃饭,但再劝也没用。我们说,妈不吃饭,我们也不吃,母亲只好吃点,但吃的很少。母亲说,你们长身体呢,不能饿肚子。还记得哥、姐、我、弟,经常为吃个馍相让,大让小,小让大,母亲评判,给我们每人掰一块。说来也神奇,当时吃得那么差,我们弟兄几个长大后都一米八左右的个头,端端正正,平平安安。我想,有母亲苦心抚养与遗传因素,也可能是面粉黑与杂粮营养丰富,吃了长个头吧!</p><p> 那个时候,社员不出工,是要向生产小队请假的,队里给母亲准了假。母亲,晚上还是织布,黎明蒸馍,把馍蒸在锅里又织布。生产小队上工很早,黎明,哥上工去了,姐和我,每天轮流早起给母亲烧火拉风箱。天明了,姐帮着母亲上集市去卖馍,我在家照看弟弟。每逢雨天,母亲白天纺线,晚上仍然织布。母亲纺线时,常常与邻居大婶、大娘,把纺线机搬在一起纺线。母亲、大婶、大娘的言谈笑声,与纺线机声交织在一起,响在小屋外!</p><p> 记得母亲心灵手巧,常常有人请母亲给他们家孩子起名子;母亲还常帮别人家裁剪衣服、鞋样,帮别人家做醋,指导别人家做菜,调解家庭纠纷,等等,把笑声也留在邻居家中。母亲总能容人、助人,在母亲的心中,不知道什么叫艰难!回想起来,那时候母亲日夜劳作,就像个永动机一样,不停地在转动!</p><p> 还记得母亲在那样艰难困苦的日子里挣扎,却很少看到她忧愁。长大了还问过母亲,母亲说:忧愁有啥用,也帮不了我。不忧愁我还有劲,忧愁我就垮了!我又问:妈,那时候你咋那么有劲呢?母亲说:是你们几个娃给我的呀!也有你爸临终前的嘱咐!后来,我上学了,也逐渐懂点事儿了。是因为母亲织布时的织布机声,还有母亲织布时不时发出的咳嗽声,总在耳边响起,才懂点事的。放学后,我就去帮母亲打猪草。为了补贴家用,每学期放假之后,天天到山坡上挖野生药材,卖几角钱,交给母亲。因家庭经济困难,学校里免了我的学费。上高中时,假期就去打工,在一个暑假中,最多挣过一百零七块钱,交在母亲手上。国家每月还发给我两块五角钱的助学金,基本够每月在学生灶上吃饭的菜金。记得我家连年得到人民公社与队上的救济。雪里送炭呀!饥时给人一口,胜过饱时给十斗!这恩情,母亲叫我们记着!记着所有支助过我们家的人,要知恩报恩!</p><p> 小时候经常听到母亲的织布声,时间长了,可能是把耳朵听邪乎了,咣当当当的布机响声,时常在耳中回响!上学时,每逢气馁,母亲的织布机声就在耳中回响,像一根无形鞭子,抽打在我懒惰的身上,催我发奋!后来入伍了,工作了,每有懈怠,母亲的织布机声就在耳中回旋,更像一根无形鞭子,抽打在我懈怠的身上,促我自强!耳边还响起母亲一句话,活人要受得了苦中苦,身苦心不苦,就不苦;不受苦中苦,那有来日甜?还记得母亲告诉我们,"火心要空,人心要实。做人要实诚。"后来我的工作压力大,或受点委曲,心中郁闷。母亲与大婶、大娘在那艰难的日子里,纺线时爽朗的言谈笑声,又响在我的耳边!顿时觉得耳根发热,脸发红,羞愧难当,心中又开朗!</p><p> 人常说,养儿为了防老。母亲养儿却没想着要防老,也未能防老!母亲早早离开儿女自去了,是生病(肝硬化腹水)去世的。去得叫人痛不欲生,喊天哭地!母亲的病确诊后,儿女们倾各自所有,千方百计给母亲治病。母亲的病情一天天减轻,儿女们感到欣慰。母亲一生讲卫生,却因一次饮食不卫生,使病情突然加重。有一天,母亲去赶集,在集市上吃了碗饭,上吐下泻,从此卧床难起。千方百计医治,也未能使母亲的病情减轻。母亲匆匆离去的最终原因,竟是她知道病难治愈,反复求村上医生,按照她本人的意志,悄悄在腹部动了手术。母亲选择的时间竟是在农闲、假日。母亲是在刀口的剧痛中血水流尽,进入昏迷而咽气的!母亲为儿女苦苦操劳了一生,就像一盏灯,油干灯草尽,燃烧的火焰不声不息地熄灭了!</p><p> 母亲去世时六十六岁。村上医生反复解释,母亲对他说:我的病在省城大医院治疗时,医生说,最多能活三个月,现在活了近两年,多活了。母亲还说,孩子都长大成人,成了家,我不用再操心了,也实在没有力气操心了!也不能给孩子添负担了!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独生女,外公是文化人,家境过得去,母亲说她是在糖水中泡大的!母亲却以超人的毅力,在苦难中把儿女一个个养大,儿子个个身强力壮,自己却早早地走了!母亲去世前,口述了自己的一生,叫我的弟弟录了音。她说:做人要刚强,将来叫你们的孩子听听,兴许有用!母亲一生很少哭,录音却浸泡在泪水中!</p><p> 我是心灵感应,母亲晚上托梦,说她要远走了,急急从外地赶回家的。知道了母亲去世的原因,痛断肝肠!我看到母亲脸上有黑斑,跪在老人家的面前,用热水反复给母亲洗脸,泪水在我的脸上止不住地流淌!妈,你说过,不受苦中苦,那有来日甜?你受了多少年苦中苦,儿女长大成人了,该享点福了,咋就早早的走了呢?你说过,要知恩报恩!儿子知道,大天地大,没有母亲的恩情大,你咋不给儿子以寸草之心,报三春之辉宏恩的机会呢?母亲脸上的黑斑,怎么也洗不净,长辈告诉我,那是老年斑,洗不掉!母亲生病在县医院住院时,村上家家户户去看望;母亲去世安葬的那一天,本村与邻近村的人都来送葬,送葬的人群浩浩荡荡,哭声连片!姐和弟媳哭得死去活来!在母亲心中,我的姐和弟媳就是她的两个女儿!在姐和弟媳心中,我的母亲不是她们的亲生母亲,胜过亲生母亲!</p><p> 记得母亲在世时,多次在我们面前抱怨她自己:你爸去世的早,我是妇道人,没有给你们留下家业。当时儿女能给母亲的,只是语言上的安慰!如今回想起来,当时安慰的语言,实在是轻描淡写!母亲给了儿女的生命呀!又坚韧地支撑着家,使能儿女在艰难困苦中活下来!母亲还给了儿女自强、厚德的精神血液!母亲给儿女留下的精神家业,黄金白银能与之相比么?母亲去世近三十年了,我还时常感觉到,母亲就在我的身边,看着、保佑着我往前走,给我胆量和勇气!母亲弯腰劳作的身影,常常显现在我的眼前!我年年数次在梦中与母亲相见:母亲坐在织布机上,一边咣当当当地织着布,一边和我说着话。我说,妈,你在天堂,咋还给人家织布呢?她说,我再也不给别人家织布啦!妈是给我娃织床单子呢!我娃住在城里,没有火炕,睡床,冬天睡觉老布(土布)床单不冰身子。母亲还是那样笑容满面,我多少次从梦中哭醒。</p><p> 古人云:“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每当我看到有人与父母欢声笑语走在大街上;搀扶着父母走在小河边;用小车推着父母散步在公园里……看到别人的父母健在,有父母孝敬,有以德报恩之机,还能给自己的儿女做出样子,眼馋、羡慕、遗憾至极!这时,母亲的身影就在我的面前浮现,母亲咣当当当地织布声,又在我的耳中回旋!母亲为儿女操劳了一生,心中只有儿女;却没有给儿女机会,在她的面前尽孝,给她一点儿回报! 布机声回旋在我的耳中,痛在我的心上!</p><p><span style="color: rgb(57, 181, 74);"> (2013年11月13日《文化艺术报》,陕西新闻广播5月14日《文化三秦》播出)</span></p> <p><span style="color: rgb(22, 126, 251);"><span class="ql-cursor"></span></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