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二零一九年三月初九凌晨六点父亲与世长辞。</p><p> 关于父亲的记忆拉伸到一九八八年腊月冬末。寒假里雪花横溢将天地撒成一色,整个世界像被冻住了的模样。因为生活的艰辛,他与母亲奔波于县城和农村,这年寒假他直接将我送回农村的姥姥家寄养。公共汽车停在镇上的街道,他并未同我们一起回屋,而是同姥姥简单的交代几句,很快又迂回到路中心去拦截去往县城的公车。然而一天只有两趟的公交车这时已是人满为患,站台下的人们在司机打开车门的瞬间蜂拥而上,父亲被挤在门外的缝隙里,像只壁虎一样四肢张贴在汽车的门框上紧紧的攀攥着……“满了满了,抓车门的快下去!”嘈杂的车厢内出来司机的怒吼声。“师傅,下站就应该有人下了,我就这样,着急赶回城里……”父亲的话未完,不耐烦的司机已经启动了车辆缓缓向前,风雪里,天地间,慢慢消失不见的是我懂事起父亲给我留下的第一个如此“狼狈”的背影……</p><p> 第二年的暑假,我得了麻疹,母亲闻讯把我接回城里住了几天。记忆里父亲开的第一家副食店是一间只有三十平米的小屋,店面向西,日出东方之际,这里便是晒、是闷、是热。一组柜台置于中间,隔出父亲开始他一生耕耘劳作的“舞台”,柜台背后就是一张床,除床以外的地方便是各种货物纸箱堆砌而成的“桌面”及“仓库”。承接后面的厨房是房东家的楼道,阶梯式的几平米道口容纳了一台煤炉架起的锅灶。每当母亲做饭,火焰升起的那一刻,屋内温度顿时40多度,炎炎夏日的天儿,父亲与母亲忙碌的衣衫从未干爽过。</p><p> 很快,我的麻疹在此环境下传染给了弟弟妹妹。全身出现红疹,高烧不退,奇痒难耐,姊妹三人横七竖八的斜躺歪坐,母亲见状从柜台里拿出一袋威化饼塞到妹妹手里,想以此来慰藉我们的病痛,却在打开之际被父亲一把夺了过去。“这饼干贵,留着卖……”边说边把夺走的威化饼干轻放在柜台里,妹妹见状委屈的哇哇大哭,牙牙学语的弟弟也跟着起哄哭成一团。屋内的气氛瞬间随着闷、热、哭、闹升腾起来,母亲多日的辛劳与心疼终于迸发了:“你像话吗?孩子生着病,又不是经常吃这个,拿那个!”她冲着父亲大喊后又侧过脸小声的抽泣:“要不是因为你老实巴交,能在部队被人陷害么,看看你的战友现在哪个不是转业后分配了好单位,过的再穷的也比你强一百倍!苦我也就算了,还想苦着孩子吗?”父亲没有与母亲争执,而是惯性的点起一根烟靠坐着柜台的一角,他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卷和抖落的烟灰在空气中翻滚后沉默,留给我们无限的埋怨和不满。到了傍晚时分,赌气的母亲从抽屉里拿了钱买了碗牛肉拉面分给我们姊妹三人,那是我第一次吃牛肉面,连汤带水的我们把它吃得精光,也是只此至今我吃过最好吃的牛肉拉面。那一天父亲再没说什么,只是后来的日子里我很盼望我们三人能生病,只要有人生病就可以以此为借口,我们就能再次分喝一碗牛肉羹。后来才得知,父亲小时候在村里表现出色,但因为弟兄多,爷爷奶奶供不起上学不得已入伍,在军队里仍旧表现出众所以很快提升了指导员,却因为他人嫉妒而被偷走枪支,被记过处分,转业后就带着母亲来到县城打拼,后来每每提及或谈到这段往事的时候,父亲要么笑笑不语而静默,要么高谈阔论而愤懑,心有不甘也好,与世无争也罢,用他简单的几个字总结“都是命”。然而对于这件事,当时的我不能完全理解父亲的苦衷,只牢牢记住了母亲那番絮叨,记住了牛肉拉面的味道,对言语甚少的父亲起了敬畏乃至疏离之心!</p><p> 时间如白驹过隙,这样寒苦的日子在父亲与母亲的辛劳下终于在1992年得到了好转。父亲在门店的对面租赁了一间约70平米的房子,这次店面对东,不用担忧夏天的西晒。仍旧是一组柜台和货架隔离分化的房构,多出各五平米的货间与卫生间。更让人欣喜若狂的是父亲买了台彩色的熊猫电视机,在与之前相比之下的“偌大”房间里也有了“立足之地”,不用担忧一个不小心就触碰到哪箱货物而惴惴不安。1993年,母亲把我从乡下接回城里开始了从三年级起的上学生涯。除了与他们团聚的喜悦外,我倾心的是父亲在那间不足五平米的小货仓里用木板支起了一张床,尽管货堆四壁,但从此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不用担忧和弟弟妹妹睡在一起的拥挤。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对纸箱的固化胶味道情有独钟……</p><p> 每天放学后便是这个屋子最喧闹的时刻,除了货架外顾客与父亲母亲讨价还价的买卖声,就是屋内我姊妹三人争抢看电视的打骂声。弟弟三四岁正值看动画片的光景,自然是争不过抢不赢我和妹妹热衷的点歌台,每每这时他便耍赖放泼、倒地打滚,震天响的哭闹引来母亲的劝哄。父亲也会在进来拿货的间隙对我们进行训斥,大多时候二话不说的两巴掌呼在我和妹妹身上,年少无知的我不太能理解他这种重男轻女的行为。身上落下的巴掌印刺辣的疼,慢慢的,我的心也开始疼,开始讨厌父亲。</p><p> 1995年9月1日,我见到了父亲很少展露的笑脸。因为这天是我升入初中开学的日子,也是我们搬家的日子。上天没有辜负他们打拼的辛劳,父亲在县城比较繁华的地段买了套商品房,90多平方的两卧居室。记得那天,我从学校报完到,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这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一进门,父亲正在招待客人,谈笑间我体会到了他内心的高兴,那么坦然且放松。母亲为有一间铺着瓷砖的厨房而欣慰,我与妹妹为有一张木质书桌和一张大床而雀跃,弟弟为有一台更大的电视机而欢呼,终于告别了到处都充斥着固体胶的纸箱“时代”。</p><p> 门口的一棵泡桐树,年年岁岁肆意生长怒放,苦味儿的淡紫花香弥漫起晨阳,积淀在祥和的月色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然而父亲并未因此对生活懈怠,他似乎更加卖力勤奋,以至于“波及”到我们姊妹三人。记忆犹新的是每当外地送货上门来的卸车任务,我们都需一同帮忙转卸,虽是小打小闹的搬搬运运,还不时的偷懒耍滑,但几个小时的体力劳动下来,也着实腰酸背痛!我们抱怨嘟囔,母亲总是安慰,而父亲却严厉的说:都不小了,也该懂得生活的艰辛不易……</p><p> 同学们都期盼着寒暑假,对于我而言,我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假期。尤其寒假,无论风雨交加还是雪霜寒露,父亲都要在店铺外再支摆出一个摊位,以供应更多的年货,我和妹妹从某时候起理所当然的投入到他们一样做生意的角色,充当起促销与收银,没完没了的干着力所能及的事儿。暑假多些轻松,1998年《还珠格格》开播,成了我们每天必看的“功课”,睡到半上午起床,蓬头垢面的再躺回到沙发或地上津津有味的瞅着电视,幻想小燕子的奇遇,憧憬紫薇的爱情,懵懂萧剑的江湖侠义,谩骂容嬷嬷的心狠手辣……种种懒散的景象,父亲回来见状又是一顿声严厉色的批揍,一下打醒了我的公主梦!我由此恨他,从此不再与他说话。现在回想起来,我似乎明白父亲当时的行为迫于生活的压力和劳累,希望我们能更多的为他与母亲分担一点,哪怕是一点点。</p><p> 岁月更迭,十年后,在父亲半辈子的坚强与艰辛的带领下,我们这个家庭转折到了高点。2006年腊月初八,我们搬进了县城数一数二的房源,上下三层楼的通透,南北窗的复合对应,200多平米的面积彰显了父亲半生努力过的大气!除夕夜晚,他拿出珍藏多年的茅台与母亲举杯共饮,酒杯里溢出了眉眼欢笑,也漾出了鬓角白发……我对父亲的印象由此变成敬重。</p><p> 历史的年轮镌刻着人世沧桑,父亲琐碎的店铺生意渐渐扩大为品牌代理,虽不及过往的艰辛,但他却像一只不知辛苦的老牛仍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未停歇。我和妹妹相继结婚生子,随着大外甥和女儿的出生,父亲刚硬的性格变得柔和起来,这种落差是我始料未及的。女儿出生后的几个月,回娘家大多数时候几乎都是他抱着睡觉,父亲闭目倚靠在沙发上,一只宽大而长满了老茧的大手,紧紧地握着一只柔嫩的小手。女儿熟睡多久他就这样僵撑多久,母亲轻声道:“放下睡吧。”他却说:这样孩子会更安稳。如此画面一直定格在我的心里,至今历历在目……</p><p> 触摸屏手机的流行使用,成了我趾高气扬训责父亲的无端理由。他在闲暇之余喜欢斗地主,下载程序的操作,账号密码的使用,他时不时的像个孩子一样向我“请教”。为此,我真的窃窃自喜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我可以像原来他对我的态度一样对他了,这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别提有多痛快!可后来,当我留意到父亲脸上的皱纹,佝偻的身影时,我不禁为这种幼稚行为感到愧疚与自责。因为我从孩子变成一个孩子的母亲,亲眼目睹了父亲从伟岸绝伦到步履蹒跚的变化,我深知,父亲老了。</p><p> 流年似水,风轻花落,是的,父亲老了,是该享福的年龄了。兴许是他和母亲一辈子太过操劳,所以在读书求知的这条路上大力支持我们姊妹三人。弟弟当兵后回来有了份很不错的工作。妹妹是我们家顶有出息的孩子,研究生毕业后直接定居在了重庆,临居嘉陵江畔,小区犹如森林,环境宜人,因此,妹妹经常邀他与母亲去居住,每年在去渝返豫的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几个孩子承欢膝下,父亲倒是满足欢喜,可是,幸福的日子如大浪淘沙,也不过沧海一粟,太过短暂!</p><p> 2018年暑假的一天,微信通知栏显示妹妹来的一条信息:姐,咱爸生病了……最后确诊为肝癌晚期。开腹手术进行不下去的噩耗,每一项检查结果都是晴天霹雳。陪护时伴随精神的崩溃如一川烟草,万感成陌鸦飞过的苍茫,这是一种怎样的绝望?我无法用言语形容。2019年春,父亲疼痛难忍,腿脚浮肿,那晚把妹妹从机场接回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折腾了一天的我安顿好父亲和妹妹后,便对父亲说:爸,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他抬起蜡黄且瘦瘪的脸,眨了眨混浊的双眼,发出微弱的一句:给我按按腿再走……我却执拗的说,太晚了,明天再来吧。没想到那次离开父亲,竟是和他永远的诀别!每念及此,我都五内如焚,早知如此,我就是趴在地上爬,也要给父亲按最好一次腿。只是时光毫不留情,而我,毕竟还是幼稚的错过了这最后的诀别。</p><p> 斜阳柳樱,总会凉薄在清风拂过的荷塘。父慈女孝,总会思念在梦魂不惮的远方。父亲熬过大半年的光阴,还是走了,从挺拔伟岸到佝偻蹒跚,从意气风华到老迈无力,从生动鲜活到化为一捧尘土。丧事过后的这一年里,多少次在梦里,我努力的睁大眼睛,想看看父亲的样子,却还是看不清,直到挣扎着从梦中惊醒,然后,泪流满面。</p><p> 三月的罗山,绿叶崭新,映山绽放。但冬天的寒意似乎不愿褪去,阵阵急风夜雨,气温骤高忽低,此情此景无声胜有声。去年今日,清空万里,艳阳高照,我声嘶力竭的唤您,您不应答,我以为我隐藏好了,藏的那样深,我以为,只要绝口不提就不会悲伤……可一触碰到任何的“父亲”有关的字眼,我依旧心酸难耐,依旧眼圈湿润。我再喊不了“爸爸”,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我的爸爸。那么,父亲,只愿来生,我还能做你的女儿!</p><p> 今天周年了,用一些生涩的文字,传记我的父亲,回忆我的父亲,思念我的父亲,愿父亲在天堂安好。也祝所有的父亲幸福安康!</p><p> 二零二零年 三月初九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