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野菜

子皿

细雨斜风作晓寒，

淡烟疏柳媚晴滩，

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

蓼茸蒿笋试春盘，

人间有味是清欢。

    这首《浣溪沙》，是苏轼在“元丰七年（1084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从泗州刘倩叔游南山”的记游之作。苏轼和朋友到郊外的南山，喝了浮着雪沫乳花的春茶，配着春日山野的蓼菜、芦蒿、新笋的嫩芽等，不禁赞叹“人间有味是清欢！”

    立春食春盘，蓼芽蒿笋，品茗尝鲜，自是惬意！清茶野菜，清欢人间能几回？艰难岁月，清贫生活，瓜菜代粮，野菜充饥，何来清欢？老奶奶小时候就有这样的经历。

　　58年“大跃进”，那时中国人的口号是五年超美，三年超英。大炼钢铁，老百姓把自家的锅碗瓢盆都砸了上交公社，开始吃食堂。最初大食堂吃的挺好的，有鱼有肉。吃着吃着就不行了，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还外债，中国人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瓜菜代粮，棒子骨磨成面儿也代粮，野菜更可以代了，菜叶菜梗菜根都能吃。

记得春天家乡田野里有一种蔓类的野菜，叫“燕春苗”，这名称是依音猜的，不知其学名。后来家乡的一位作家告诉我，其实叫雁食苗。还有人说是打碗花，煮饭花，因为花开的时候，正是晚饭时间，打碗煮饭，有的吃。我喜欢打碗花这个名字，便这样称呼它吧！打碗花是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花结果，开花像牵牛花，粉色的。冬天花秧枯萎了，地下的根还活着，不怕冻。第二年春天照常发芽长苗，它埋在地下的根，白白嫩嫩的，挖出来，煮熟了，可以充饥，洗干净和玉米面一起搅拌，蒸着吃，也能吃。早春青黄不接时，人们不顾天寒地冻，成群结队去挖这种野菜的根。还有蓬蓬秸，就是水葫芦。奶奶说，那时一放学，孩子们仨一群，五个一伙，去淀子里挑野菜。这是老奶奶那一代人的经历。我小时候吃野菜就不是充饥了，而是换口尝鲜。说说家乡的几种野菜吧！

　　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挖荠菜》，文中写到：“田野里长满了各种野菜：雪蒿、马齿苋、灰灰菜、野葱……最好吃的是荠菜。”这和我的家乡大抵相同，最好吃的是荠菜。

本草曰：“荠生济济，故谓之荠”。荠菜开细白花，整整如一。它们扎堆长，一采一扎，采起来上瘾。荠菜可以凉拌，蘸酱，还能做馅儿。猪肉荠菜水饺，菜肉大馄饨都很美味，江浙地区也喜食。在北方，荠菜也是登堂入室，身价陡增，成了一些饺子店的招牌。荠菜还有一个别名，叫护生草。佛家用它的茎挑灯，避蚊蛾，护众生，所以名之。

　　次好吃的野菜是曲曲菜，实际上，学名是苣荬菜，蘸酱，凉拌，好吃又去火。苣荬菜似乎有雌雄之分，那苣菜娘子（家乡人说的）就苦涩异常，人不吃，剁剁喂鸡还行。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歌和远方的田野。去年谷雨，为了挖苣荬菜，我们驱车二十公里，踏青郊野，诗歌唱和。

五绝

谷雨踏青●夫妻唱和

其一

有凤来仪

谷雨采苣荬，百花晒新茶。

城里芳菲尽，郊野春始发。

其二

竹杖徐行

谷雨好时节，苣荬菜发生。

又尝儿时苦，甘来何须争？

　　排在第三的是马齿苋，也叫长寿菜。本草述：“其叶比并如马齿，而性滑利似苋，故名……马齿苋处处园野生之，柔茎布地，细叶对生。人多采苗煮晒为蔬。”

    马齿苋无论干吃鲜吃，都要先焯一下水。干吃先泡开，剁馅儿包包子，荤一点儿好。鲜吃呢，要素，炒熟了，加一点儿蒜末、香油，就很好。

    鲜吃的马齿苋口感滑滑的，“滑利似苋”，像苋菜，也像木耳菜。

    汪曾祺先生根据它的这种口感，做了一番考证，认识了古代的一种蔬菜——葵。他读汉乐府《十五从军征》中的句子：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春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奏饭一时熟，不知贴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古人持以作羹的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李时珍说：葵菜，古人种为常食，今之种者颇少。清人吴其浚在《植物名实图考》中把葵列为蔬类第一品，说葵是冬苋菜。

    汪先生读了还是纳闷，冬苋菜又是什么呢？有一回他住在武昌的招待所里，几乎餐餐都有一碗绿色的叶菜做的汤。这种菜吃到嘴是滑的，有点像莼菜。他问服务员：“这是什么菜？”——“冬苋菜！”第二天他过一个巷子，看到一个年轻的妇女在井边洗菜。这种菜他没有见过。叶片圆如猪耳，颜色正绿，叶梗也是绿的。他问那妇女洗的什么菜，——“冬苋菜！”他这才明白：这就是冬苋菜，这就是葵！（见《人间知味》）

    而今，我们也不知道葵是什么了，也没有见过冬苋菜。年前我到成都，吃了宜宾芽菜，错过了冬苋菜。待来日再就川蜀之地，可以留心留意，一睹葵菜的真容，一品葵菜的美味。

葵，和马齿苋似乎有点亲戚，好像都姓苋。这还是让生物学家去考证吧。

    这种古老的蔬菜没有绝种，家乡的马齿苋呢，更不会绝种。因为每到暑热伏天，一场大雨过后，菜园子里一层层，比雨后春笋长得更快更密的，都是马齿苋。

　家乡还有一种古老的菜，叫薤，其实就是野蒜。大姐在老家的地里采到过。

汪曾祺先生也考证过薤。薤叶极细。汉代的挽歌《薤露》，“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还落复，人死一去何时归？”不说葱上露韭上露，是很有道理的。薤叶上实在挂不住多少露水，太易晒干了。用此来比喻人命的短促，非常贴切。

    他说，北方人现在极少食薤。南方人常吃。湖南、湖北、江西、云南、四川都有。这几省都把这东西的鳞茎叫作“藠头”。“藠”音“叫”。藠头大都是腌制的，或入醋，味道酸甜，像甜蒜；或加辣椒，酸甜辣，极开胃。南方人很少知道藠头即是薤的。北方人则连藠头也不认识。（见《人间知味》）

    我在云南吃过藠头，从网上买过一次，拿到了办公室试吃，结果没人接受它的口感。

家乡的野菜还有很多，蒲公英，也叫婆婆丁；盐须菜，学名是碱蓬；灰灰菜，涝涝菜（揣度其音）等。这些野菜可以食用，也可以入药，药食同源。

　家乡还有一些野菜，是专门入药的。

    坡地有地黄，道边长车前草。车前草俗称车轱辘圆，《诗经》里有“采采芣苢”，芣苢就是车前草。小时候，背着筐，拿着镰刀，满世界踅摸车前草。打一筐背回家晒干，撸籽儿，卖了挣零花钱。

    荒草丛中有苍耳、蒺藜，不小心就扎手扎脚。河畔水边多红蓼，蒲草，美人儿一般，偎依着流水。

大蓟、小蓟，“蓟”与“髻”谐音，皆因其花似髻，我们这里的应该是小蓟，大蓟长在山地。河畔常有紫花地丁，有毒的曼陀罗在街边、秫秸垛旁就能生长，大姐家的大宝柱儿时误食过曼陀罗花，吐了白沫，差点送了小命儿。

　　李时珍曰：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一方水土一方人。人得草木，草木养人。草木有情，人当感恩。清欢时光也好，清贫岁月也好，有野菜，就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