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村（五）老屋与老家

秋水长天

           

                 老屋与老家

    社会逐渐工业化城镇化，人们背井离乡，到他乡打拼，日复一日，且将他乡作己乡。年复一年，老屋破败，草木日深。少年往事也渐渐模糊，模糊……

        我怕来不及，我要记下你。

                                  .   ——题记



                   （一）老屋

        听说百家姓中，“李”为当今人口最多的姓氏。每每别人听说我姓李，家住安东乡，就问是不是住在李家坝。我说不是。如遇同样姓“李”的人，问我辈份是哪个字，我一报出，别人都说与他家不一致。

       如遇人再细究，我就会很费劲地解释一番。

        我家曾祖父（我应该叫他太公）的父亲，即我爷爷的爷爷（我应该叫他祖太公）家是佃农（租地主土地来种的农民），他的祖先从骑龙乡龙泉沟搬到石城乡马家沟，靠租种地主的田地为生。据说最初搬来的是六弟兄，后来繁衍成一个大院子一百多号人口。而龙泉沟的李家先辈，是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南某地迁过来的。

       祖太公是个很能干很有魄力的人，他一共有五个儿子。最多时，全家好几十口人，开饭时有五桌人共餐。祖太公既是种田好手，又治家有方，每年过年把新一年的分工安排妥当。全家人从田里的农活到家里的杂活，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祖太公极有威信，一言九鼎，儿孙们、弟兄妯娌们偶有矛盾，也从不敢争吵打闹。

       祖太公带领子孙们勤俭持家，逐渐积累钱财，后来有了自家的房子，这就是我们家的老屋。

      我家老屋在马家沟李家大院，到解放后，这个大院衍生为三个独立的小院，院里人们都是最初从骑龙乡搬来的六弟兄的后代。

       我小时去过我家老屋，在我的记忆中它像一个农庄。



我家老屋是三个院落中较小的一个，是典型的川东农家房子。房子很高大宽敞，是木质结构。听说修房时得到祖太公老家的大力支持，建材全是从相距一二十里外的龙泉沟的山上获得。房柱房梁全是直径脸盆大小的木材，墙壁也是厚实的木板。

房子结构很简单，专业术语是“四排三间，七柱四挂”。每间大屋宽七八米，纵深十一二米。堂屋大门是六和门，中间两扇大门，两边各两扇小门。三间大屋旁边还有厨房，谷仓、猪圈、牛圈及鸡舍等。除正中堂屋分成前后两间，其余两间大屋又分成六间小屋。

       房子背靠山丘，坐东朝西。 宽宽的屋檐及阶沿，阶沿下是宽阔的院坝，院坝两侧有排水沟。排水沟较宽较深，又像小溪。北边是另一家的院子，南边与老屋及院坝相连的是一个园子，园子里有溪流，有菜园，有半月形的小拱桥，有杏树李树和枙子花树。园子与山坡竹林相连，竹林又与小山树林相连。

       

       祖太公死后，分了家，老屋为我太公兄弟五人共有。后来兵荒马乱，加之死的死，嫁的嫁，人丁逐渐凋零。二太公被抓了壮丁，一去不回；三太公和四太公都没有儿子，女儿后来嫁与外姓人家。

       

      我太公在弟兄中排行老大，有两个儿子，我爷爷是他的大儿子。我还有一个叔公，他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土改时，我爷爷一家搬到安东乡秦家湾（这里是我心目中的老家）。后来五太公一家也在老屋对面的坝子里另修了房子，搬走了。从此，老屋就只有叔公一家居住了。

      老屋与我家不属于同一个乡，但相距只有六七里远。我小时候很喜欢去老屋，去老屋就相当于走亲戚。我爷爷去得早，两家人相互关照，家里有什么大事也都互相商量。叔公很重亲情，一家人对我们姐妹很好，堂叔和两个堂姑待我们也很亲。

       我很喜欢老屋园子，特别喜欢那里的小拱桥。拱桥只有两三米长，由一整块石头做成，架在小溪上，样子像新月。蹲在桥上伸手可及水面；坐在桥上，把脚伸进水里，很是惬意。小溪边种有各种瓜果蔬菜，院坝两边的水沟里还有芋禾和莲藕。每年园子里枙子花开了，我们就会去摘回来一大捧，放在屋里，很久都香气浓郁。

        不知是老屋太大太空，还是听多了那些关于屋里祖先们的故事，睡在那些房间里，我总会胡思乱想，很难入睡；即使睡着了，也做噩梦。所以后来去老屋，几乎不在那儿留宿，不管叔公一家怎么挽留，哪怕天黑了也要他们送我回家。有一次在老屋吃了午饭，堂姑照常留我住宿，我勉强同意了，不料一会儿肚子疼得不得了，结果堂姑只好送我回家，一回到家，肚子也不疼了。



       后来我想：这也许是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对老屋太过敬畏吧。 老屋虽好，但它不是我的家，更不是我心灵的归宿。



       大约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叔公住得好好的，不知怎么打起了老屋的主意。可能是嫌他一家五口住着太宽敞吧，他联系好买主要拆卖一部分老屋。那时三太公和四太公早已去世，三太婆和四太婆在各自的女儿家养老，五太公还健在。听说我叔公要卖房，两个太婆和五太公全都回来索要自家那一份额，好好的亲戚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结果老屋还是被拆了，分成四份，叔公与我们家只占一份。那时我爷爷已去世，我爸作主，将爷爷应得的份额送给了叔公，因此叔公得了老屋的四分之一。



叔公不但没卖得钱，还得花钱修房子，房子修在老屋原址上，从此，高大宽敞的老屋变成了小小的三间瓦房。



       重修后的房子，全然没有老屋的古朴与气势，不但房子小了，屋基空了许多，连院坝的石板都少了很多。园子里的小溪变成一个小水沟，那些石板石栏都被撬走了，半月形的小拱桥也不见了，小桥流水的园林变成秃秃的泥土地，总之，处处透出萧索与没落之气。

       

       老屋，我心目中理想的田园之居，已然远去。





　　

                    （二）老家

        土改时，我爷爷是积极分子，先人后己，轮到他时，老屋那边已没了土地可分。于是工作组另外划了土地给爷爷一家，爷爷带着奶奶、我爸和我大姑，一家四口就搬到了我现在的老家——安东乡秦家湾。

       这里是我真正的老家。祖父搬来时，我爸和大姑只有几岁，小姑还未出生。我爸在这里读书，长大，结婚生子；而我，在这里一直住到考学后离开故乡。

        这里是四川岳池县安东乡，隶属于广安市。广安是伟人邓小平的故乡，我老家在小平故居西北方，距小平故居大约二十多公里。

        老家离县城刚好二十公里。从县城过红星河（当时没桥，靠囤船进行人车摆渡），到苟角镇，继续向北，到了安东乡，有一个三岔路口。向骑龙方向走不过一里路，就是20公里里程碑（一块很小的石墩）。下公路，上渠堤。沿着弯弯渠堤往西北方走一两百米，跨过石板桥，就到了老家院子。



       每一座山丘山梁，每一条沟都有名字，老家院子所在地叫秦家湾芋禾沟。叫秦家湾是因为老家院子最早的主人姓秦，叫芋禾沟则是因为这条沟盛产芋禾（水芋）。

       老家院子背靠山丘，坐北朝南。山丘呈“凹”形，缺口朝南，像一把椅子，老家院子就像坐在椅子上。老人们说，这是龙椅。后来修了渠道，渠道在院前石梯下从东向西流过，老人们又说：“这是玉带缠腰。”总之，就是说院子风水好，出人才。

       老家院子是典型的川东农家院，因地制宜，整体布局也呈“凹”形（与小平故居格局差不多，不过构造稍复杂）。因为院子是解放前一个地主的产业，所以房房相连，成一整体。朝南一间正堂屋，堂屋两边各一间正房。正房两边，东西各有两间厢房；西厢房南边连着一间上下两层的楼房（人们叫“吊楼子”），东厢房南边连着两间朝北开门的房间。在正房与东西厢房之间，还各有两间大大的转角房。后来房主还在转角房和厢房后再建房，在南边又建了三间房。这样整个院子，中间一块大院坝，四面合围，这就是传统的“四水归堂”格局。

       据说这种格局是聚财之局。不知以前的房主，是如何勤俭持家，积聚家财，置下这些房舍。只听说解放后，土改工作组来了，将这地主镇压了，将他的土地及房屋全都分给了贫下中农。

        于是院子成了几家人合住地。以正堂屋为界，西边分给了杨家，东边分给了黄家。这两家以前都是地主家的佃农，他们的祖先都是从别处搬来，曾经租这个地主家的土地谋生。



       我爷爷一家搬来后，政府分给我爷爷一家四口一间正堂屋，还有堂屋西边的一间正房以及东边的半间正房。



                   （三）风水与人



        自小就听别人说老家院子风水好，他们的一个证据是这个院子出了不少人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国民整体素质都不高，文盲较多，那时初中毕业生差不多就算知识分子了。而在六十年代，杨家就出了一个大学生，一个中师生，一个中专生，他们是兄妹三人，后来一个作了教师，一个作了医生，一个作了审计师。而我父亲，也是初中毕业后，在村上教民校，后来通过进修，转正作了人民教师。

       八十年代后，第三代杨家子女，仍然通过考学，出了一个大专生，两个中师生和一个中专生。我也通过苦读，考上了大专。现在看来，这不算什么，但五六十岁的人都知道，上个世纪的中国，通过考学走出农村是多么难。每年一个乡，能考上中师或中专的人不过几个人，甚至一两个人。而杨家竟兄妹二人同时考中，难怪别人都叹我们院子风水好。

       现在看来，老家院孑之所以升学率如此高，是因为传统好。

      第一个好传统是尊师重教。上世纪六十年代，是中国人民最困难的时期。由于生活困难，周围其他村民孩子纷份辍学，但我们院子，大人们省吃俭用也要孩子上学。我爸在岳二中读书时，正值大炼钢铁时期，生活困难，粮食紧缺。学生每周末要回家背粮去学校，米不够，就背上一囗袋煮熟的红苕干到学校充饥。即便如此，爸爸在学校仍保持优异的学习成绩。

        第二个好传统是勤劳，这一点我深有体会。土地分包到户后，我们院子的人，把自家的地种得最好，猪喂得最肥。与其他院子人们不同的是，我们院子的人除了种好各种粮食以后，还见缝插针地在田边地角种上许多蔬菜。一年四季从不买菜都有菜吃，特别是夏天，各种瓜菜吃都吃不完。生产队其他院子，隔三差五有人一早发现自家小菜被偷，在坡上谩骂不已，我们院子很少有这种现象，因为每家的菜都吃不完，哪会去摘别人家的？

      大人们忙完地里农活，回家也不闲。砍了自家竹子，扯成篾条，大人孩子，不论男女，不管读书成绩好与差，都要编竹席。我们院子周围和渠堤上，全都栽上竹子，用来编制竹席。卖席子的钱，补贴家用，缴学费。我小学和中学，每逢假期回家，除了煮饭喂猪，就是打席子。我现在还能轻松地盘腿而坐，这是年少时打席子锻炼的功底。

       第三个好传统是邻里和睦，相亲相爱。老家院子人最多的时候男女老少差不多三十多人，大人们和睦相处，互通有无；孩子们亲如姐妹兄弟。生活紧张时，有什么好吃的，不忘分点大家尝一尝。到了青黄不接时，稻米呀麦面什么的，都可以借来借去。菜下了锅，发现没了盐，可以到别家去要。一家煮了肉，不忘分别家一碗。甚至有人家相亲，新衣服都可以找别家的借穿。

        白天大人小孩出去了，家门从来不关，更不用锁，院子里有老人，负责看护整个院子。院外的人，轻易也不敢到院子里来，因为还没走进院子，一群狗一哄而上，吓得人赶紧调头直跑。晚上，不到睡觉时，也从不关门。我们在院里玩，到哪家都像到自己家。吃饭时，端着碗满院子跑，你在我碗里挑，我在你碗里舀；有时还端着碗坐上别人家饭桌，像在自家吃饭一样随便无拘束。

       到了读书时更是互相学习，互相鼓励，互相督促，互相帮助。



       与其说风水好，不如归结为人发愤。

    

        老家院子，虽未出过大富大贵之人，但它以耕读传家的好风尚，勤俭持家的好传统，邻里友爱的好氛围，以及奋发向上的好品质，永远成为我的精神家园  。   

      



2020.3.25于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