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着蜜汁的定西古今

左公柳

夜色阑珊，檐水成线，雪拥乡关，一床棉被，合家大小，坐卧火砊，静听那迷人古今。蜜汁流心间，雨雪沙，沙，沙…… 嗷，嗷，嗷，睡觉觉， 睡着醒来了要馍馍； 馍馍呢，猫叼了； 猫儿呢，上树了； 树呢，猪喙了； 猪儿呢，杀着吃上肉肉了； 肉肉呢，屠家哥哥吃上了； 屠家哥哥呢，吃着涨死了； 涨死着阿里了，涨死着梁背后山上了； 梁背后山上呢，梁背后山上跑了； 跑着阿里了，跑着…… 这就是定西乡里最有名的摇篮曲，流传了不知多少辈子人，多少辈子的幼童少儿从睁开第一眼观察那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听到第一声美妙的音乐，就灌入耳中，并伴随一辈子的灵魂胎记。 年过半百的我“缠”着尕姨娘讲一讲当年的古今，她的头发大部分银白了，饱经沧桑，身躯明显有点发胖，说起讲古今，她先是羞涩地一笑，经过二姐的反复诱导，她熟悉地哼起了开头这首哄着孩子睡觉的摇篮曲，而听到这独特的腔调，尕姨娘两岁多的重孙子马上竖起了耳朵，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哈哈哈，从尕姨娘（我妈）的妈妈婆婆这一辈算起，这曲《睡觉觉》流传了五辈人，时间跨度最少也有九十年。 五辈人，九十年，我们都在这首摇篮曲中进入安稳甜蜜的梦乡，然后一天天长大。 定西古今，是摇篮曲、童话、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地方花儿、小曲小调构成的完整体系，是定西农村山区的童话总集。 祖祖辈辈，无数乡里乡亲血脉里凝结了定西古今的精髓，伴随他们跨州走县，走南闯北，滋润着他们拼打后腰酸腿痛的身体，充盈着他们迷茫苦闷挫折后疲惫的心灵，也让他们心中有敬畏，胸中有丘壑，人生有梦想。 　　 七十三岁老太太能讲完整的唐僧出身 经不住我和二姐的恳求，七十三岁的尕姨娘给我们讲了唐僧出身的经过。 唐僧叫陈玄奘，他大叫陈光蕊，他妈殷满堂，外爷殷开山。 陈光蕊被唐朝皇帝钦点了状元，在身穿大红袍夸街的时候，路过丞相殷开山的府邸，结果被丞相殷开山漂亮贤惠的女儿殷满堂抛掷的绣球砸中，因此被丞相府选为女婿。朝廷任命陈光蕊为洪州州官，于是陈光蕊携带着新婚爱妻殷满堂信心百倍赴洪州上任。 在路途上要经过一条大河，陈光蕊雇了一只船，两个艄公送夫妻俩前赴洪州。路过一个渡口的时候，夜已深沉，有一个水手刘洪见色起意，贪恋殷满堂美貌，将陈光蕊一个冷棍子打晕过去，又绑了一块石头，将陈光蕊推下船沉入江中。刘洪盗取了官方文书，胁迫殷满堂作为家眷，以陈光蕊的名义去上任洪州州官。 殷满堂当时身怀六甲，为了保护腹中孩子，虚情假意答应了水贼刘洪。孩子出生后，殷满堂心知刘贼必不能容留，于是为了日后相认，忍痛剪掉了小孩一个脚趾头，又写了一封血书包裹到孩子的襁褓里，把孩子放到一个篮子里投掷到洪州城边的河水中。按照常理，一般的河中漂流物都是顺流而下，而盛着孩子的竹篮却是逆水而上，一直漂到了金山寺附近，被金山寺的和尚救了起来，于是唐僧在金山寺长大。 到唐僧长到十八岁的时候，金山寺长老给玄奘讲了他的身世，让他到洪州府衙去找他的母亲。 唐僧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他的母亲不好相认，做了一百双僧鞋，借病到金山寺还愿，在金山寺长老精心安排下，殷满堂给缺了一个脚趾头的和尚穿上了鞋，母子相认，并让玄奘到京城丞相府去找外爷殷开山，想办法替他父亲报仇雪恨。 玄奘在京城到洪州中间一座县城破窑中找到了儿子儿媳一去不返，眼睛哭瞎了的奶奶。他用舌头舔乞丐奶奶眼睛，奶奶眼睛复明，才知道儿子惨遭歹人杀害，儿媳被贼人强行霸占。玄奘给讨饭吃的奶奶留足了钱，安排奶奶住进旅店就上京了。 在京城，玄奘找到丞相府，给哭诉了原委。外爷殷开山奏过皇上，派兵活捉了杀人夺妻、冒名当官的凶手，在以前杀害陈光蕊的河边明正典刑，诛杀了水贼刘洪，以祭奠他的在天之灵，雪他的冤屈。 谁料凶手的血滴进江河后，陈光蕊的尸首在当年沉江的地方漂了起来，容貌丝毫未变，并慢慢地恢复了气息，活转过来了。殷开山、殷满堂、陈光蕊、玄奘一家人圆满团聚，皇上还任命陈光蕊为朝廷大臣。 原来陈光蕊曾经在大街上从别人手里花钱买了一条大红鲤鱼，然后将其放生。这条大红鲤鱼其实是水底龙王，龙王为了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妥善收留了陈光蕊的尸首，给嘴里喂了定色丹，让其容貌保持不变。这次真凶的血提醒了水底龙王，打发他还阳，使他一家人团圆，为民造福。唐僧后来带领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小白马西天取经，名垂青史。 我惊叹的是，七十三岁的尕姨娘记忆力那么好。如果让她说陈年往事，她的记忆绝对是一鳞半爪，断断续续，可是说起唐僧出身的故事，讲得那么完整圆满，绣楼扔球、江边遇害、血书逆流、金山寺还愿、缺趾认亲、舌舔盲眼、京城搬兵、红鲤鱼报恩，讲起来丝丝相扣，一节不落，引人入胜，让人感喟很久，唏嘘再三，和当年一样照样深情执着。更可叹的是，她说的人名陈光蕊、玄奘、殷开山、殷满堂与《西游记》补记一章的记载完全一样，故事情节丝毫不差。她一个没念过书的人，讲起古今来，哪儿来的超强记性？ 美丽善良七仙女 七仙女与董永的曲折爱情故事，是定西古今中脍炙人口、美丽动人、久传不衰的经典节目。 美丽的七仙女，是几乎所有定西乡里人心目中美的化身。她出身高贵，玉皇大帝是她的父亲，王母娘娘是她的母亲。尊贵的地位，漂亮的容貌，善良的心灵，智慧勤劳，善织天锦，巧夺天工，七仙女一身集合了天地间真善美一切的优秀品质。哪个男儿不爱美，哪个乡里人不奢望崇高与圣洁，男儿不说爱仙女，只因未有人仙缘。 董永其实也不赖，能吃苦，勤劳作，老叟不欺，卖身葬母，孝感天地，在穷山沟沟里有着良好的口碑、信誉和成绩。如果说勤劳致富的话，董永就是乡村的致富带头人。 都说女人都爱钱，这是说错了女人，误解了女人，女人对爱情的追求，无非就是爱个男人的说话靠谱、创业有恒、品德优良，给女人憨憨的承诺和一个好的前途吗！七仙女爱人董永，是董永之幸，人间出类拔萃的女子选择董永，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十天织成一百匹锦缎，七仙女果然不同凡女。还清财主家债务，换得董永自由身，作为妻子，七仙女尽心，尽力，竭忠，尽智，尽责了。 永恒的银河，隔绝了七仙女与董永，牛郎织女星，熠熠生辉，隔河相守相望。牛郎织女，七仙女董永，完全是相同的两个人。星空中有织女座、牵牛座，明亮的牵牛座旁边还有两颗小星星，那是他们的一对儿女，再向外延伸有浩瀚无垠的银河系，让我们展开想象的翅膀，跨越几千年的时空，难道说古人我们的先人早都发现了宇宙的秘密，还是事实如此，然后才有代代相传，不绝于耳，不绝于心？ 王母娘娘还是有一点同情之心，每年七月初七，责令喜鹊在银河上搭起一座爱情之桥，供牛郎织女董永七仙女相会。此时此刻，广阔的宇宙，仿佛已不存在，闪闪繁星，早已悄然无息，天地已永恒，痴情慰相思，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情可待成追忆，但愿青山绿，千里共婵娟。 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插曲，七仙女被天兵天将捉拿升天的时候，七仙女给董永说，你抱着孩子，千万不要让摔倒，如果不摔倒，孩子将来就是忠臣，如果摔倒，将来就是奸臣。话刚说完，七仙女就已经腾空而起，董永看到爱妻被捉走，顾不上孩子，追出门区，撕心裂肺地喊着七仙女的名字，无可奈何的是，终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七仙女远去的背影，只到无影无踪。这时才想起回去看孩子，早已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这个摔倒了的娃娃，就是历史上的有名人物，大奸臣董卓。 董永是一介凡夫，怎么能上天，是他相依为命的老牛舍身成仁，一身牛皮化为一只小船，董永一肩挑俩筐，筐里坐着一双儿女，那牛皮化的船飞身上天，追随七仙女而去。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让《古诗十九首》留下的凄美伤感诗句，为后人点亮永远的真挚爱情之灯。 永恒的七仙女，定西乡里人爱情的启蒙故事，心中完美的爱情偶像。 粒粒皆珍珠 蛇能吃掉象，在老百姓普通生活中，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但是偏偏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起因是一个穷书生救起了生了病的一个人，这个人其实是大白蟒变身。大白蟒为报答穷书生的恩情，驮着他赶到了京城，登科及第。白蟒临别时告诉他，如果以后他有万不得已的急难事情，可以在太行山的一个山洞找它，给其他人绝对不能告诉这个秘密。穷书生爽快地答应了。皇上的女儿得了一种怪病，有个江湖郎中开了一个偏方，说用太行山的白蟒的心肝肉可以治好。于是宫里宣了皇榜，许诺谁能治好公主的病，就把公主嫁给他。穷书生想起了大白蟒给他的承诺，就揭了皇榜，找到太行山山洞中，钻入白蟒腹中，割了一点点心肝，回去治好了公主的怪病。后来公主又发病了，病得比上一次还要危重。皇上又宣榜，谁能治好公主的病，就封他为宰相。此时已是当朝驸马的他见利忘义，贪图富贵，完全忘记了白蟒的嘱咐，带了大批的卫士包围了洞崖，诱骗白蟒张开嘴巴，他这次心比较狠，想把大白蟒的心肝一次割下来，于是痛下杀手，想把白蟒的心肝连根拔起割断拿走，谁知道白蟒疼得实在受不了，就吸了一口气，把他全身吞入腹中。这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来历，白蟒吞下去的是那个利欲熏心、贪得无厌的准宰相。 麦子为啥只有一个穗穗？以前的麦子可是全杆子都长着麦穗，颗粒多得堆成了山。有一次家庭主妇正在和了面团，准备擀长面，这时炕上的娃娃拉了屎哭开了，她撕了一疙瘩面就给孩子擦屁股。这事被灶爷看到了，在年三十上天汇报的时候说给了老天爷，老天爷勃然大怒，生气人们不知道惜福，糟践粮食。在第二年麦子快成熟的时候，老天爷派出了天将，吩咐将麦秆子上的粮食全部捋完。看着天将马上捋到了麦秆尖尖子上，灶神爷嚎啕大哭，代农民乞求留下一点，供老百姓生活。天将也发了怜悯之心，就留下了梢子上的一点点麦粒。此后，农民们耕种庄稼分外勤劳，再也不敢糟蹋粮食了。 野狐精儿的古今最多，有野狐精儿叫门，野狐精儿偷面，野狐精儿给娃娃讲古今，野狐精儿和书生。有狼老婆子、房淌和锅漏、鸦儿的白项圈、旋黄旋割和姑姑等……一个个惊悚、传奇，吓得人屏住了气，不知不觉中进入梦乡。 多少年后，我在想，定西乡里的这些古今，和荷马史诗、伊索寓言、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一样，都是童年时期的黄金童话。那故事，小调，上至星空，下到动植物来历，不知不觉间教给了孩子们音乐，舞蹈，文学，历史，地理，节令，物候，常识，给幼小的心灵注入了知恩图报，勤劳诚信，追求梦想的种子…… 　　定西古今，对于奔波他乡的游子，不管你走多远经过多少重山多少道江河，都是魂牵梦萦的根脉，不管你意气风发还是白发皤然，都是你内心扯不断忘不了的心肝肝。 正月里的冻冰， 二月里消， 河湾里的鱼娃儿水面上漂， 三月里的桃杏花满园子开…… 暮春三月，定西沟沟岔岔河湾里的冰雪已然消融，波光粼粼，鱼翔浅底，大地开始复苏，杨柳鹅黄，桃杏绽放，草儿青青…… 注： 1.古今，也称作故精，定西方言，是故事，民间传说等的意思； 2.尕姨娘，母亲姊妹中年龄最小的一个； 3.文章开头摇篮曲《睡觉觉》中的“呢”，定西方言读作“来”； 4.定西方言中，“野狐精儿”读作“野狐jun 儿”； 5.定西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整理出版了《定西非物质文化遗产丛书》，李敬同志主编出版了《岷县地方文化丛书》，安定区、通渭县、陇西县等文化馆或个人整理出版了民间故事集，这些书籍中保留了大量非常珍贵的定西民间故事、传说、歌谣等资料。 6.借用挚友拍摄渭河之春照片两张，谢了。 庚子鼠年己卯月丁卯日于定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