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我的父亲永远地走了。走在2019年年后正月初十的夜晚。他走得是如此的突然,如此的安静,以至于他的五个子女都毫不知晓,甚至陪伴他60多年的老伴,我的母亲,也没有察觉。或许这正如他的性格,做事低调,不愿意麻烦别人......</p><p> 我是第二天早晨知道的消息。电话是我老家的大哥(我的一个堂兄)打来的。大哥是家族里和我关系最近的一个,族里的大事小情都由他主持。我平时最担心接他的电话,因为只要他打电话,肯定没有小事,一般不是喜事,就是丧事。这次也是一样,我恍然的接起电话,听到的他急促的声音:“老五,你快回来,我二叔不行了”。电话的那端,陆续听见母亲的声音,让大哥告诉我,父亲已经咽气,不要慌了,慢慢开车就行。</p><p>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茫然,我年后初五离开家的时候,他还很好,早上还能吃大半碗水饺,能喝半小杯白酒,好端端,怎么就走了呢?说好的过了正月十五,就来跟我住,到时候他在美国读书的唯一孙女也回来,怎么还差几天,他就没有等到?</p><p> 妻子简单的收拾几样东西,我们就下楼发动了汽车,她担心我难过,不能好好开车,我说没有事,我慢开。一路上,尽管没有哭出声,我还是一路抽蹙,妻子一边安抚我,一边给闺女打越洋电话,告诉她悲伤的消息。女儿只是告诉我,先不要难过,好好开车......</p><p> 一个小时的车程,回到家,一切已经安顿好,父亲已经给穿好寿衣,停放在灵堂中央。我再也抑制不住悲伤,嚎啕大哭。蒙脸纸下,他的脸色宁静安详。一个人实实在在地躺在眼前,却已阴阳相隔,永难再见,一张薄薄的黄裱纸变成了生与死的距离....</p> <p> 眼前的父亲,除了一付躯壳,毫无生机,已经无法让人想象他当年是何等的英武强壮。小时候,常听他唠叨,说自己是个吃苦受累的命,天生该拉磨。为此没少和母亲吵架。事实也确实如此。他有五个兄妹,排行老四。安理说,不应该吃太多的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生来不受爷爷奶奶的待见,以至于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他告诉我们,他家条件本来不错 ,但就到他小时该成长的时候,家道中落,十二岁就被送出去跟一个远房亲戚学徒。那时候的学徒,其实是吃住都在师傅家,除了学习手艺,还有干各种家务,活计,包括农活,和一个小长工差不多。父亲学的是铁匠,这是七十二行里面,非常吃苦的行当,要天天面对烟熏火烤。冬天穿单衣,因为衣服厚了,没法干活。穿着单衣,别看前面火烤的难受,后背却是很冷,所以有句话叫打铁烤火,半边热。而夏天则要光着膀子,用身体接受四溅的火星。很难相信,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要在这样的环境中,每天要挥动十几斤重的大锤,几百上千次(有时候还要饿着肚子)。</p><p> 好在父亲的苦没有白吃,建国后成立合作社,父亲和他师傅一起进入了工厂,成了共和国第一批正式工人,吃上了国库粮。他后来也成了方圆几十里,最有名的铁匠,据说,当时的花篮店公社,水河公社,所有厂里的烘炉,数他工资高,直到最后国家八级技工退休</p><p> </p> <p> 小时候印象中的父亲,身体黑瘦 ,长期被火烘烤的脸堂,黝黑发亮,一身的肌肉。胳膊上的肌腱,和鸡蛋一样大小,刚硬结实,腹部的肌肉块,疙疙瘩瘩,绝不是现在流行的四块还是六块。他对手艺类的东西,可能比较敏感,除了铁匠,其他方面,也都能拿得起。长见他利用星期天,给自家打墙垒圈,邻居盖屋有都找他帮忙,二三百斤的石头,他能一人就弯腰搬起,不费吹灰之力。姐姐们出嫁打家具,锯子刨子,也能用的得心应手,戴上护脸罩,电气焊也能干得火花四溅。当时家里用的铁皮烟筒,水桶,水舀子,都是出自他手。我曾经问他跟谁学的,他说这还用学,一看就会。</p><p> 在他的庇护下,我们一家的生活,当时算是上乘。因为他有技术,能干活,七五年,厂里又同意他带大姐去上班,这样,我们家就又多了一个工人,村里人都很羡慕。我们家在村里买了第一台缝纫机,工农兵牌的,现在母亲还在用。后来又买了红灯牌收音机,北极星牌座钟,泰山牌14英寸黑白电视,这在当时都是村里最早的。</p><p> 父亲真正劳累,实在实行责任制以后,家里分了八亩多责任田,母亲干不过来,家里缺少男劳力,生活开始有点压力。没有办法,父亲只能多上夜班,好腾出时间,带领我们收粮种地。</p><p> 不论刮风下雨,父亲从没有在厂里住过一个晚上。几十年如一日,早出晚归,日复一日,从没有喊过一声累。 </p><p> 他一生节俭,绝不浪费,在厂里舍不得吃,却总能省下一个馒头给我带回家。他勤劳习惯,在家也总是闲不住。有时候星期天,本没有活干,他就叫上三姐,四姐和我,用商量的口气说,咱去苇地割草吧,里面凉快。其实,夏天的苇园里,密封不透,热死人。不过去了也自有乐趣。我是不会割草的,我就是在里面找苇喳喳(一种小鸟),捉鱼虾玩。等到了吃饭时间,父亲和姐姐们也割完草,背上一大框回家。</p> <p> 这段时间,对于父亲来说,只是劳累,用劳动换温饱,他很满足。而真正让他感到力不从心的日子,是我上大学的两年。他已经退休,力气也不如从前。火上浇油的是,当时赶上国家经济困难,厂里两年发不出工资,我们家没有积蓄,所以这也是我记忆中最拮据的时光。以至于在天津上大学,仅能基本温饱。家里尽最大努力每月给我寄30元钱。买本英汉词典,愣是攒了两个月,学英语的录音机,是四姐夫给我的。</p><p> 父亲干着急,没有办法,吃了一辈子国家工资,不会做买卖生意,为了供我上学,甚至动过去去东北打工的念头(当时已经60多岁)。</p><p> 他一生为人正直,不善算计,说话大声大气,我们都随他。当姐姐们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总算先批评自己的孩子,见了亲家,说说自己孩子不懂事,请包涵。从不惯宠自己的孩子。</p><p> 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什么事都自力更生,亲力亲为,能自己做的事情,绝不麻烦别人。他一生住了四次院,每一次都是不等完全痊愈,就闹着回家,说自己住不惯。其实我知道,他是怕耽搁我们的工作。最后一次住完院,我们真正感受到他的苍老。这是第三次脑梗,虽然神志基本清醒,但大小便也不能完全自理。我们姐弟五人,他谁家也不去,就是非在自己家里住。谁劝也不听。没有办法,姐姐们,每天去看望他,我每逢周五,下午上完最后一节课,无论怎样,也是开车回家,陪他两天。</p> <p> 每次到家,都看见他在大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笑嘻嘻地看我下车,小声说,回来了!你娘做好饭了。周日下午,我要离开,他依然在大门口望着,直到我的车开出村口。</p><p>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他就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我们。</p><p> 发完丧,外甥媳妇给我和姐姐说了一件事,她说,那天晚上梦见姥爷给她说话了,说他要走了,不告诉别人了,各家都有各家的事.....</p><p> 他真的走了,再回家,就只能看见门口的那块静静的石头......</p><p> 悲一声,叹一声</p><p> 香烛燃尽人不应</p><p> 墓园点点星</p><p><br></p><p> 酒一行,泪一行</p><p> 纸钱烧完茶已凉</p><p> 未哭已断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