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老的春分

十万年都不嫌短

　　今年的春分，仿佛上了年岁的老人，步履有些迟缓，苦等了一个冬天，最终才跋艰涉难来到湖城。

往年这个时候，早已是春风和畅，桃红柳绿，处处扬溢着一派生机了。今日的郊外，大地却如刚刚扯去殓衣，暴露出来的依然是去年遗留的残尸。几处黄草上，麻雀儿呆在其中争吵的喋喋不休，围绕的话题尽是葬礼上的陈词滥调；一丛冬青，按捺不住寂寞，不顾残雪半遮，竞着抛头露面，像几个披着孝衣而不守丧礼的顽皮孩子。如此朴实黯淡的光景，怎么能够让沉冥已久的思想振奋其昏昏的翅翼，效彼鸱枭之夜游，而全然不胜春之瑰丽色泽的融融欢愉呢？

呵呵，这个迟止的春分，这个苍老的春分！

　　但无论怎样的情景，不可辩驳的一点：春分确实已经来到！步履急徐的长风一路呼啸着，驱逐着冬日弃置于世界的岑寂；和煦欢唱的阳光，不止不息地轻飏自炫，竭力地诱惑着人们外出艳羡它，好增添给自己一些新春的利泽。

蜇居家中的我，也陡起了窥探春色的意兴。洗洗脸，吃了几口东西，遵着众人的脚步，趋往湖城最热闹的地方——生态植物园。

淡蓝的天色，已被高起的太阳光线罩去了很大的半面，平静无波的阅海上，贯穿着一种初春前晌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海子边向阳的芦苇枯丛中，星星点点地跃动着几片绿叶，而这张张稚气的小脸看上去还那么青涩，竟一时难辨她们的芳名，惟能判断的，是她们怯试着给这苍老的春日增添一点绿的活力的心思。前边不远处的拱桥上，人群熙熙和和，不知因何缘故，突然仰承高天，发出阵阵欢笑。而这边唯我独自一个人，背着手，低头慢慢地散走。这样子的不合群，不是自命清高，不是孤芳自赏，也不是欲想庸劳地去思考什么，只是想默默地、细细地俯察这大地的苏生，可偏偏脑海桀傲不驯，抑制不住地漂荡出计数不清的古怪念头、遐思逸想。

　　园中深处的几座亭榭，孤零俜仃，倦怠慵懒，目光呆滞，紧紧地封闭着自己的消息，嗤嗤地笑着人间的多事。孑孓旁依的几株老槐，皮干唇裂，弯弯曲曲的虺枝上荡着几卷儿去年的枯叶，把我事先算好的乍见翠色欲滴的那番欣喜，瞬间扫荡的空空如也。这些见过风雨的老世故们，任凭阳光怎样不休地骚撩挑逗，个个面色凝冷，圣哲贤士似的装模着内敛，摆出一副不为任何虚幻而有所异动俨然，哪肯顾思我倒底携着怎样的梦想与渴望来接近他们。

倒是处处穿插的老柳，一如常态地抽芽著叶，添补着这衰老的春日缺乏生机的阙位。柳枝上突然落脚的鸢莺，吟吟低唱着轻快的曲子，淡化着这迟春的寂寥。可是历来针对柳树，从不缺少啧喷烦言，不是嫌弃他们糙皮不洁，就是怨肠他们缠绵悱恻。人们习惯于奉承那些表面光鲜、着著繁花的树木，而鄙睨柳树轻微的长处，即便他们总是秉持婀娜轻姿的风度将最早的春的喜讯报晓给人间，而最后才将自身黄而不萎的叶片撒落地面，或总是殷勤陪伴在长亭相别的离人身旁，把最温婉的安慰加拥在他们凄切的胸心之上。柳树是忠厚老实、本本分分的，从不效海棠、茉莉之流的见风驶舵，娇媚作态，净拣在风光明媚的时候露脸，固执于锦上添花之道；也不仿桃芬杏芳之辈的风流轻佻，灼灼夭夭，一个劲儿地凑挤热闹。论足这份忠贞守诚，能有哪个更比他们如此长性与而坚久呢？

如此说来，踏青赏春的人，眼睛也需要一些是非明辨的锐利，心底也需得一些褒贬相谐的公允。

　　阳光一路跟随，脚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兴许害怕被我这恂悒的心情感染，有意退避似的。仰头再看看天，深幽的让人心悸，天光下的花坛上，布满着去岁的物华芳菲，已经颓废成各种奇形异状；脚下铺着扫不尽的残叶，索索落落低声呻吟。这一片灰色的调子，势不能成就一片春光无限来。

去秋莲叶萍萍的一带斜水，低出两边尺许的浸渍，浅浅的水面，映着晴空，反射着日光，与初冬时节没有什么两样，不明究里的我又想起了“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情景来。

几只早归的野凫游走在河面上，一路寻着、商量着今年的安家事宜，他们的心情和去年秋天离开时的那样，还是那么泰然平静，不慌不忙，总怀着对春天伊甸园般美好的畅想。相比之下，我倒有几分样子猥琐。我尽搜刮的是大风中漂荡的断木残枝、豆蔓萝藤，还有暴露眼前的种种污秽杂乱；还时不时地沾染点残秋般的忧郁，生出些逃逸红尘的萎靡，怎么也不学他们，去想想存世的美好和意义呢？

　　已过春分春欲去。但春风毕竟还是吹来了，万物迟早要荣光焕发，我怎么仅凭今年春分的迟滞，而轻率地怀疑它就老迈了呢？不行啊，我不能仿着古人的样儿。“残枝败叶几沾春”，这样的感叹，属于诗人的善感，对于春光的惨淡，发生些慷慨，原属当然。而我既不具他们的才思，又没有他们诗情的格调，不能稀里糊涂地就入了他们的序列呀。不行啊，我不能让古人竭力劝勉着将他们以为甘美的退隐交接给我，而我又不黑不白的曲意地顺从了他们的意，那还不等同于自折了自己振想翼飞的翅膀，而这样颓废地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不就应该多有些对美好的憧憬与遐想吗？

阳光更温暖、更明妍了，走着走着，我与春天融洽了起来，心情舒朗了不少。

呵呵，这迟止的春分，这苍老的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