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鬼——李贺

杜永红

“人才”这个词很有意思，空有其表的，我们称之为“一表人才”；雄韬武略的，我们称之为“一介武夫”；满腹经纶的，我们称之为“千里神驹”。 嫪毐，技能人才，凭“一技之长”博得赵姬心欢不已。薛怀义、张宗昌，绝色才人，“留须宫娥”，他们的出场，为大唐宫斗增色不少。 潘安才如海，却被相貌掩盖。我们只知“貌似潘安”，焉知“潘才如海”？这算是因貌而屈才。 “卫玠谈道，王澄倾倒”，但令东晋世人倾倒的偏偏是卫玠的容颜。卫玠，这个长相出众的人才，竟被人活活看死了。这是笑谈，但也是对世相的嘲讽。卫玠活得有多累，那么多粉丝，瞧得他心力交瘁。 人才不易!哪如粉侯？ 李贺，憔悴如刍狗，通眉长爪，却天资聪颖，瞧他相貌，应属实力派。李贺虽相貌平平，但也不至于面目狰狞，可天意弄人，竟将一个天才逼成了诗鬼，还是个短命鬼。27岁，27年，诗传秋坟鬼哭，一生郁郁终无为，令人怆悲。 读李贺诗，体悟最深的就是“鬼才”二字。哪有什么“鬼才”，“鬼才”不过是找不到人生出口的穷困潦倒之士。 天子不幸遗大贤，诗家有幸遇诗鬼 天才，都有传说。我李贺也不例外。传说我七岁能赋诗。文坛一哥韩愈闻之，与得意门生皇甫湜欣然前往，一探究竟。面命赋诗，我李贺速成。 高轩过唐代：李贺韩员外愈皇甫侍御湜见过因而命作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若无弄潮技，怎入五洋捉鳖？若无登天梯，怎上九天揽月？若无六月风，怎能直上九万里？人才，需要进阶梯! 华裾访布衣，布衣惊喜过望。马蹄叩柴门，贵人气如虹。心声化作诗，声声彻云霄。我诗能补天缺，只是难遇慧眼。秋风转蓬一书生，枯草逢春舒眉客。我这个粗眉长爪的穷书生，耷拉着翅膀，飞不出草棚。今日鸿雁托举燕雀身，我也要作鹤唳九天鸣。咸鱼翻身跃龙门，那“咸”瞬间具有大海况味。小蛇化龙行天下，那柔弱的身躯瞬间就成了励志的主角。 七岁能赋诗的传说，证明我李贺已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但这首《高轩过》不是我七岁孩提时所写。从这首诗恰当的措辞，老练的笔法，新奇而魄大的想象，诗句背后所隐藏的赞誉及其渴望的前程看，我的心智极其成熟，甚至早熟老成。 天才，都有传说，只可惜天才适应环境的能力却远远比不上传说中的才能。七岁的传说，并未给我带来远大的前程，却惹来了众人的嫉妒。 都说蛾眉善妒，其实，须眉更善妒。杨玉环善妒，至多导致遭妒的美妇被打入冷宫。说到底，杨贵妃仅是个丰腴美人。吕雉、媚娘就不同了，她们虽长着女人的外表，却包藏着奸雄的心。 男人善妒，文人相轻，足以将一个天才打入地狱、置于死地。男人善妒，江河因之日下。李林甫嫉贤妒能，切断了节度使进阶之路，导致藩镇割据，安史之乱。大唐盛世从此不在。 众人妒才，罗织罪名，致使我绝迹科场。人人都说出名要趁早，我却因一个神童的传说，被卡死在万人争竞的科举路口。 从此，我不再是那个传说中的天才，我从太虚幻境直入地狱；从此，唐诗增添了“鬼”“泣”“血”“泪”的内容；从此，唐代诗人中多了个诗鬼。 秋来李贺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怎能不悲秋？秋风撕扯梧桐发，梧桐哭。现实残酷，一如这秋风，把刚刚弱冠的我撕扯成了风烛残年的鬼样。残灯伴残生，又闻纺织鸣。纺织娘，残年余生，发出生命最后的呼救。现实已够严酷，冬又迫近，聚合叠加的寒意袭来，让人不停地打颤。 他人称我诗鬼。其实，我就是一条蜷缩的书虫。外面太冷了，我躲到书中御寒。可那蠹虫，一页一页地蚕食，把我御寒的书页蛀蚀得千疮百孔。 现实骨感且沉重，竟将我那百结回肠硬生生地拽直。如果胸中块垒也能引起肠胃不适，我宁愿腹泻一场，把那结肠百愁排个干净。 听惯了冷言冷语，今夜又听冷雨。冷雨泼洒，我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我看得真切，雨中走来落魄，悲怆地吟诵着《行路难》。我仔细辨听，听出，这是鲍照的诗。看他跌跌撞撞，看他失魂落魄，我背后生凉，心中一惊：是人是鬼？ 他操着南朝宋的口音。我努力听，也听不清他在诉说什么。满世界的冷雨，满耳的《行路难》，也许这就是他想倾吐的心。 他是谁？他是来自南朝宋的诗鬼？大老远跑来，只为我这活在中唐的诗鬼？许是鬼也好奇，他想想看看活着的诗鬼是何模样。我不知道，是他慰藉了我的灵魂，还是我慰藉了他的魂魄？ 他是谁？他是死后的我吗？也许我是他的今生，他是我的前世。这个世界谁能安慰谁，只能聊以自慰。 我看到了前世的身影，我看到了自己的鬼魂。我知道我将不久于人世。只是不知道，我死后的血会不会化碧？ 诗人们说，我的诗诡谲，像是挖心搜胆于鬼域。我能怎样？天上的诗，已被谪仙搜罗；地上的诗，又被野老尽索。王昌龄、李颀、高适、岑参，他们笔走龙蛇，席卷了边地。孟浩然、王维以笔为杵，开垦了田园。还有郊寒岛瘦，两个诗中囚徒，苦苦相逼…… 我，绝地反击，发誓，呕出心来也要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句。人人都说：“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会抄不会抄。”我李贺拒绝抄袭，但我热烈欢迎后来者抄袭我的诗句。 大唐诗人不要再狡辩!非要把抄袭说成用典，非要把死搬硬套巧饰为点化、化用。这有意思吗？换个字、换个词就是点铁成金。你们的做法，是发生在诗场的巧取豪夺! 我敢断言，“雄鸡一唱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定是后世之人竞相抄袭的诗句!精血诚聚的诗句，总令人痴狂! 严酷的现实把我逼到唐诗。唐诗又把我逼向鬼域。不向地府索诗，又该索向何处？ 怒向森罗索鬼诗，阎罗差使索诗鬼。奈何桥连望乡台，孟婆亭中皆空白。 老骥太行拉盐车，瘦马槽枥绊蹄足 马诗二十三首李贺此马非凡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唐诸王孙李长吉”，我也是皇家血脉。我属马，非凡马，应是天驷下凡尘。我自幼形体细瘦，想是天生的“锋棱瘦骨成”。伯乐，你近前来，敲敲我的骨髓，虽瘦，却铁骨铮铮。 我靠着那点皇家骨血，做了三年的祭祀礼仪郎，这差事跟礼仪小姐相差无几，能有什么出息？我频敲铜骨，欲取马上功名。在张彻兄弟的鼎力相助下，我在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幕下帮办公文。转眼三春秋，郗士美讨叛无功，告病，洛阳休养；张彻也抽身回京。我无路可走，只得强撑病躯，回昌谷旧居，整理这些年胡写的“鬼诗”。 瘦马倦客疑人生，自我否定：我李贺是不是一匹千里马？我李贺是不是一匹马？ 曾经瞧不起驴，觉得他蠢，回头再看，驴有驴的忍耐；曾经瞧不上骡子，觉得他蛮，回头再看，骡子有骡子的气力；曾经鄙夷牛，觉得他迂，回头再看，牛有牛的任劳任怨。 也许我李贺根本就不是马，而是驴、骡、牛。即使是马，也只能当牛做马。三年奉礼郎，与马术表演无异，那时的我就是匹养在厩中的肉马；三年幕僚，我做过戴着眼罩拉磨的驴，做过埋头苦干的骡，做过任劳任怨的牛。六年的拼搏，却拼来了牛头马面的畸形。 现实总要赶尽杀绝!千里马骈死于槽枥。饲马者绊住马蹄，纵你有千里足，也跑不出马场的围困。千里马总以为背驮御马人就能曰行千里。错!错!错!御马者给骐骥套上金制马笼头，配上马刺，然后正襟危坐于鞍鞯，足踏马蹬，手握缰绳，按辔而行。骐骥哪能自由驰骋？所谓的千里马不过是御马者胯下的車! 唯有野马才得自由，才能追风。世上匹匹龙种神驹被这金络脑套牢。 人世间，相爱甚少，相杀太多。驴妒骡，赶走了骡子，结果呢？驴子既得拉磨，还得负重。骡子妒忌驴，挤兑走了驴，既得负重又得拉磨。如果还要妒下去，那连牛耕田的苦差事也一并做了吧！穷形尽相的相杀，原本就是笑话。但这笑话，极愚蠢，极残酷。 此时，魂魄脱壳，出现在我的面前，指着我骂道： 李贺呀！李贺，你怎么能是千里马呢？千里马，马头值千金，而你李贺的头，不仅一文不值，还得浪费钱财，将你残躯掩埋。不要再把人生的希望寄托于相马者!伯乐、九方皋，他们只不过是4S车店里的销售冠军!《相马经》也不过是本售车指南! 大漠狼烟沙似雪，塞上燕脂凝夜紫。疆场从来非马场，马场怎作原野驰？ 兵弁胜做一书生，文章何处哭秋风 南园十三首李贺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 年纪不大，写诗日久，寻章摘句修炼成老雕虫。望向辽海，男儿在此建奇功。“宁为百夫长，胜做一书生。” 想到这些，我愤起抛书，频抛频掷，气未消!我把这本宋玉的《九辩》撕得粉碎，抛向空中。秋风萧瑟，碎屑乱飞，像极了送葬抛撒的纸钱。 是的!这就是一场葬礼!碎页作纸钱，随风飞、随风飞…… 贫贱夫妻百事哀，人间诗鬼做新鬼 后园凿井歌李贺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情若何，荀奉倩。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井上辘轳仍在转，汲水的爱人不复还!水声，水桶涌溅，我的眼泪夺眶而出。辘轳上的绳索还未磨断，为什么耳鬓厮磨却会香消玉殒？ 爱人!你且慢行，忘川河畔停一停，奈何桥头住一住，望乡台上频回眸，千叮咛，万嘱咐，勿入孟婆亭。 我承受不了那“纵使相逢应不识”的孤凄。 你已不在，我有千年，又有何用？纵使城头日不落，我的世界已落幕。 只求一死成新鬼，与汝扶携赴幽冥。 阳间熬尽贫贱日，阴曹地府莫再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