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

万元

姑妈生于1930年。在家排行老大。

她6岁那年，双眼生疾，14岁时双目完全失明。

从此，一生与光明无缘。

听爷爷说，解放前他的祖上从苏州阊门沿运河向北迁徙过来的。浩浩荡荡几十口人的家族，多半留在北凌河之南的旧场（西场）洋上叫立头的地方定居。而我爷爷随同他那无子嗣的三哥，二十来岁时，来到位于北凌河之北的洋下，这片海水冲积而成的，名叫北凌的盐碱地上生存。

爷爷那辈人到来之前，这里是一望无际的红柴与杂草，到处是蛇虫和钉螺。由于全部是盐碱地，加上地势低洼，他们只能选择沿水塘岸边开荒种地，靠卖柴草为生。

爷爷、奶奶在他们那辈人中，是十分淳朴、善良、开明的。尽管垦荒艰难、生活清贫，但是他们的子女除了姑妈因为眼睛失明的原因，其他人都读了私塾学堂，分别上完初小、高小。

姑妈在家帮助父母养猪、喂鸡、喂羊、做家务，带领四个弟弟一起长大。

冬去春来，岁月如梭。

姑妈长成了大姑娘了。一米六五的个头，白净、姣好的脸庞，齐腰长乌黑的辫子，不说明谁也不知晓那双大大的眼睛是失明无光的。一身干净得体的衣裳，映衬着婷婷玉立的身材。

四个她带大的弟弟，众星捧月般呵护着姐姐。好吃的都夹到她的碗里，好穿的都留给她，外人更是别想欺负她。

故乡的土地是黄海冲积而成，故乡的乡亲乃远方迁徙而聚。

爷爷奶奶有心为姑妈寻上一个好人家嫁过去，怎奈地广人稀，有心插花花不开。

姑妈二十多岁那年春上，有媒人上门提亲。

对方是距离爷爷家有十多里路远的年近四十岁的男子，高高的个子，健壮的身材。在上海十六浦码头当过装卸工、拉过黄包车。响应上海市政府号召，回原籍居住生活。

虽然说男方家只有一间半草房，略显贫穷些，但考虑到无婆婆的管束，姑妈也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婚后的日子是平淡的。

转眼结婚数年，未有怀孕迹象。

我父亲在兄弟之中排行老二，母亲婚后三年也没有怀孕。说好收养河东邻居邱家女儿，接回家中不久，母亲怀上了我。奶奶喜不自禁之余，将收养的姐姐转让给姑妈。

从此，姑妈有了第一个“小拐杖”。

姑父力气大，勤快能干。生产队里的苦活、重活抢着干。邻里乡亲家有需要帮忙的，他总是不请自到，大家都十分喜爱他。

姑妈所在的北凌公社爱武6队是全县最好的生产队之一，每个工（10个工分）能分配到一块多元钱。平时的瓜果蔬菜副食品分配也多。年终决算分配，姑父一个人能挣回几百块钱。这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算是不错的条件了。

姑妈自强、聪明、悟性好、记忆力强，凡事只要交待过一遍，她准不会忘记。真是应了那句“上天是公允的，为你关了一扇窗，自然为你打开一扇门”。

姑妈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的。

门前的小河清清，鱼欢虾跳。

家门槛到河边的步数，姑妈熟记于心。

每天清晨，层层白雾在朝阳之下冉冉升起，姑妈在给姑父和女儿烧煮好早饭之后，下到河滨挑码儿（一头搭在岸边一头搁在水中木柱之上的木板）上洗衣洗菜淘米。

然后，打扫庭院、喂猪喂鸡喂羊。

待家人吃完早饭，叮嘱姑父出工，为上学的女儿背上书包后，姑妈涮锅洗碗。上午，阳光渐烈，在阵阵蝉鸣声中，姑妈来到门前的菜园，薅菜秧杂枝、拔杂草……姑妈家的菜园冬有小葱青蒜，春有菜花青苗、夏有瓜香菜绿、秋有香果时蔬，还常常为左邻右舍送去几篮子的。

姑妈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人缘非常好。

十几岁时，有好心人教她算命，她学习没几天，就跑回来不学了。她说：人生须努力才有饭吃，算命那是骗人的，不能干。

周边人家的小孩子没人带、没地方去，她都帮着照看托管着。饿了，喂他们饭菜，冷了，给他们添衣服。人多的时候，家中俨然成了小幼托园。

姑妈的口才很好，知事明理、善辨是非，张家李家小俩口闹矛盾，常常找到姑妈做调解。

西邻的殷师母，年轻时就体弱多病，怕风吹怕天寒。一有空闲时间，姑妈就去陪伴她说说话做做伴儿，几十年光阴，她们相处如姐妹。

姑妈除了能淘米烧饭外，还能烧火炒菜，口味也很好。

娘家14个侄子侄女，只要得知谁来到她家附近，必定叫儿子去把他（她）拉来，炒两鸡蛋好生招待一番。

姑妈对纸币的敏感度特别好。一分、贰分、伍分，一角到拾元的纸币，她双手一摸就清清楚楚的。后来有了50元、100元的钞票，不仅数额，甚至假钞她也能摸得出来。姑父在外面干活挣来的钱都交给姑妈，姑妈把它们收藏保管好，心中清楚得一分不差。

婚后没几年，结婚时的一间半草房，推倒重新盖上了三间元宝屋（江苏东部农村一种类似于倒置元宝型的房屋，冬暖夏凉）。

再几年，又将泥土墙推倒换了红砖墙、屋面也换上了下半部红瓦上半部茅草的齐山墙大屋。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37岁那年，姑妈怀孕生下儿子。

欢喜之后，家里增添了一张嘴，生活的负担明显加重了。

姑妈给邻居们纳鞋底、缝缝洗洗的渐渐多了，淳厚的乡邻们将家里的食物分享给姑妈。生产队里将挖萝卜、分拣分晒棉花、剥玉米等活儿，照顾给姑妈干。

姑妈不负大家的爱心，起早贪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上工比别人早，下工比别人晚，社员评定工分时从不欺负她，同工同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姑父的父母去世得早，年轻时代辗转上海滩，抽烟喝酒打些小牌。婚后，旧习略收。天长日久，伴随岁月的浸润，烟抽多了，酒也常常醉醺醺。

姑姑说她多了，起初不甚接受，渐渐地摔碗摔盆发泄不满。

姑妈的四个弟弟，非常疼爱姑妈。

春花烂漫，夏日炎炎，秋水天长，冬雪皑皑……兄弟们时常提着吃的用的接济姑妈。

姑妈每次回娘家，也总是挎上一大篮果蔬这家分些那家送些。

一年夏天，在大队当干部的二兄弟来到姑妈家，看到姑父正举起巴掌，意欲打向姑妈，二兄弟一个箭步冲上去，扑倒姑父，两人扭打在一起。

可姑妈竟然不领这份情，责怪弟弟的鲁莽，多少天都不理睬他。

姑妈说：姑夫是自家的男人，在外干活累，有气找我出，我得应着。姑妈非得叫二兄弟，在他卖自家养大的猪领回肉票的时候，请姑夫喝顿酒才予以原谅。

1978年，姑妈的二兄弟，带上姑父去上海故地重游时，姑父对姑妈的二兄弟说出了心里话：自己闯荡上海滩三十年，恶习积重，脾气也差，幸运地遇见了姑妈，才活出个人样。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姑父在姑妈58岁时病逝。

姑妈领着子女，日子过的紧巴巴的。

好在，养女结婚成家。夫妻俩勤劳苦干，不时补贴家中生活。

儿子也长大了，学得一手不错的瓦工手艺，跟着工程队外出打工，将家中的旧房换成别墅。

邻村的呈美姑娘嫁入，婆善媳孝，姑妈家的生活渐入小康。

(儿媳呈美病榻前服侍姑妈)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时光飞逝。姑妈过完八十大寿。

转眼，孙女蔷薇大学毕业，分配在离家不远的学校教书。

时光流逝，岁月静好。

孙女结婚生女，姑妈四代同堂。牙齿不全的嘴，整天笑得合不扰嘴。

姑妈近年来老年性病渐重，基础病缠身，生活不能自理。

呈美忙完地里的农活后，一门心事服侍着年迈的姑妈。

去年春节后不久，姑妈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不慎跌倒，致股骨颈骨折。因年事已高，医生不建议手术治疗。

从此，姑妈再也没离开过床铺。

渐渐地，姑妈消化功能退缩，多种疾病严重，只能靠流食营养身体。

呈美将姑妈的病榻安置在她床边，常年累月、不分日夜、床榻旁第、服伺照应。每次一碗米饮，要喂一、两个小时，一日三餐，尽心孝敬，翻身擦洗，每天数次变着花儿来添加品种增加营养。周边十里八乡，人人交口称赞。

冬去春来，姑妈其它人不认得了，但儿媳妇一开口，她就能叫出她的名字。

姑妈今年91岁了。

姑妈叫夏科平。

平凡的岁月，不平凡的人生。

（姑妈儿媳储呈美被推荐为2O2O年四季度”海安好人”候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