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母亲离开我们转眼已快十年了。十年来但凡提起笔来,眼前总是被喷涌的泪水所模糊,多少次提笔又放,实在是不愿撕裂心中这刚刚愈合的伤疼,只想把它寄托于时光去化解去抚平。但如鲠在喉的日子只能加深对母亲更深的思念。我只有伴着泪水就着心酸把满腔的思念倾注在笔尖,权且把这片言只语当做祭品摆放在母亲的坟头。</p><p> 我的母亲是一位苦命的人。她生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孩童时为躲避日本鬼子的糟践跟随大人东躲西藏把鞋子都跑丢过。自嫁到我们家,婆婆性德厚,丈夫脾气好,生活还算安稳幸福。盼来了人民当家作主的新社会,可就在熬到家父官至角杯区区长、临晋县副县长的时候,先是大儿子五岁时,偏偏在连阴雨一下几十天连家门都出不去的日子里得了喉症,爬在母亲肩头直喊:妈妈我憋,我出不来气!我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孩子死在自己的怀里。接着便是德才俱佳的家父得了要命的肠梗阻,尽管临晋县的书记县长尽了十二分的力,把晋南专署最好的大夫都请了过来,最终无情的病魔还是夺走了他年轻的生命。是母亲用她柔弱的肩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把疯癫的公公和瘫痪的叔公侍奉送终。就像窦娥冤里的唱词一样,婆媳俩守空闺时运不顺,她和我的祖母拉扯着她的养子和我这个老生子艰难度日,受的磨难遭的白眼不知有多少。曾因为完不成生产任务被插上白旗,也只因挣不下工分从生产队库房领不出口粮。为了生计为了糊口只能拆掉房子拉上椽檩去孙吉集市上去卖,常常是一整天等不到一个买主,天黑了空着肚子拉上平车回转家门。艰难的岁月困苦的日子使她落下了一身的病痛,折磨了我的母亲整整一生。每每想起这些陈年往事,就像钢锥扎在我的心田一样的痛彻。</p><p> 我的母亲是一位勤俭的人。从我记事起,一年四季母亲都是从春忙到冬,一天到晚没见母亲歇过气,白天要下地参加农业社集体劳动,下了工就是做饭洗衣养猪喂鸡,晚上是织棉纺线纳穿纳戴的时间,常常是我一觉睡醒母亲还在灰黄的油灯下飞针走线。母亲心灵手巧精于女工在我们村是出了名的,尽管我的家一贫如洗,尽管我的童年少年缺衣少食,但有母亲在,我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能穿上暖融融的衣。当然这穿戴大多是由大人的衣服改制而成,直到上高中我还是穿着母亲给改的舅舅褪下来的棉制服。我上学了,一切花销全靠母亲纺线织布换,猪圈鸡窝里掏。记得上师范的那一年深秋,我周六冒雨骑着车子赶回老家,向母亲讨要生活费。母亲点着油灯蹬起织布机,织机的咯吱声和着淅淅沥沥的雨滴伴着母亲度过了湿冷的秋夜,天蒙蒙亮她戴着草帽肩背包裹又消失在阴雨中。我知道母亲这会儿一准是在孙吉供销社廊檐下摊开她刚从织机上卸下的棉布,一准又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雨中路过的一个个行人。当我颤抖着从母亲手中接过这皱巴巴的五块钱的时候,眼前被雨水泪水浇得一片模糊。母亲留给我的最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她一生节俭过日子的点点滴滴。从记事起我们家的光景就是母亲从牙缝里掏,积蓄在穿戴上省。一件衣服她能拆了又洗缝完又补十遍八遍,最后还是由棉改夹由夹改单又由大人改成小孩衣服来穿戴。蒸上一锅馒头夏季先吊在红薯窖内保鲜,即使霉变了她还要晒成馍干又蒸成馍花。赶集上会没有一次见母亲湿过嘴唇。小时候母亲讲给我最多的是王祥为母寒冰卧、郭巨埋儿天赐金这二十四孝的故事和一顿省一口、一年省一斗的道理。母亲勤俭持家的品德影响了我们家一代又一代。八九年学校组织教职工游北京,我和爱人商量一定要让母亲和我们一起出去见见世面。我早早联系北京的同学安排好住宿,托人搞到一张卧铺票,可最后还是没有把母亲拉上车。母亲在县城住了二十多年,唯一的一次旅游是她搭乘我朋友的车带着大孙女去了趟关帝庙。为了这次旅游母亲取出了她包裹里的新上衣,身上背了两个大水壶,游了一天一分钱也没有舍得花。那件出门才肯上身的衣服到家又收拾进了包裹中。母亲百年后当爱人整理她的遗物时,翻出的这件陪伴了她一生的衣赏折叠得还是那么有棱有角。</p><p> 我的母亲是一位情浓似海的人。人都说世上难有胜过父母对儿女的爱,我要说天下父母难有胜过我母亲对儿孙的亲!这亲这情像一杯浓茶一样浓烈到苦涩。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多灾多难,母亲为养育我吃尽了千般苦受尽了万般难。有一句唱词是:左边尿湿右边换,右边尿湿抱胸前,半夜啼哭声不断,廊房底下把月观。用它来描述母亲养育我,一点也不为过。一直到我长大成人,母亲还是宁肯自己再受屈也不让她儿遭一点罪,宁肯自己再吃苦也不让她儿受一丝累。村子里规划巷道邻居家迁移走了,母亲招唤来众亲朋帮着垒砌起新院墙,筹划着用旧木料搭建一间门棚。提起盖房,我这个文弱书生就心里慌张。可当我半月后推开家门时,一间门房已立在了院子中。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一个年逾五旬又多病的母亲,在只请了一位木匠的情况下,是怎样又搬砖又和泥又烧水又做饭,把这一砖一瓦垒到了房顶。对我的一对女儿,她更是恨不得将儿风吹长大,恨不得将儿用水浇成,倾尽全部心力养育儿孙。老大出生时我在太原进修,母亲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就连爱人住娘家她也要一同跟随,一步不离。八十年代我和爱人工资很低,年过六十疾病缠身的母亲宁肯背着邻居偷偷拣菜叶也要给孙女买最好的奶粉。大姑娘小时候身体不好,三岁前几乎每个月都要病一场,每每孩子发烧咳嗽,母亲就彻夜抱在怀里。我和爱人都是教师,每天天不亮就赶着去上班,常常是万家灯火时还在开会学习,母亲拖着病体硬是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二姑娘生下来母亲骨折尚未痊愈,抱都抱不起孩子,我寻思着请个人来照顾料。但是孩子交给别人母亲楞是不放心,宁愿把孩子躺在睡椅上由她驻着拐棍来照看。母亲啊,直到今天你儿年过五旬怀抱孙女时才能体会当年你受的苦,你遭的罪。</p><p> 我的母亲也是一位有福的人。从我二十岁分配到临猗中学任教起,就把母亲接到县城居住,尽管是租住在三坊的农家,尽管当年的居住条件现在叫蜗居蚁穴,但必定是离开了那个让我备受苦难不愿回首的老家。母亲跟着我在县城度过的二十多年,虽然为帮补儿子拉扯孙女遭了不少的罪,虽然她的儿子年轻时还不知道如何孝顺,但她远离了白眼远离了欺辱,活出了尊严活出了心劲,她为这个家心甘情愿做她愿意做的事,去实现她的向往和追求。老天有眼,赐给她 一个贤惠善良的儿媳。出身贫苦的爱人把婆婆当成亲妈一样对待,一辈子没有和母亲红过脸顶过嘴。我太原进修北景工作几年时间,她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领一份饭两人分着吃,发下工资婆媳俩合着用。母亲一生身体不好,病不离身,药不离口。患老年性胃下垂多年,吃不成硬的,爱人给母亲做软的稀的,母亲患风湿病,成天腰酸腿痛,爱人买来按摩器,五行针。只要能为母亲祛除病痛,花钱从不吝惜。记得在八十年代每月只挣三十多元,为给母亲治病,新出的氟哌酸一粒卖三块多,爱人一买就是一盒。母亲牙齿脱落,爱人力主把满口牙齿全给镶好,一把掏出八十多块,这是全家多半年的节余。母亲晚年骨折了三次,每一次没有半年下不了床,爱人端屎端尿,送吃送喝,白天伺候,晚上陪睡。 我的母亲有一个幸福的晚年,媳妇孝顺,孙女孝敬。每到换季,先为老人添补衣服,每月发下工资,先给老人零花钱。为了不让老人孤独,二十多年前还不宽裕时就给母亲买了台黑白电视机,家庭济条件稍好一点又换成了大彩电。母亲的床头除了药就是好吃头。我们家被褥从不分家,母亲喜欢铺盖那一床由她挑拣。爱人说孝敬老人是天职,是责任,是美德;老人吃饱穿暖,心情愉快,生活幸福,健康长寿,才是我们全家的福。母亲的养子,长我十一岁的老哥老嫂,在母亲第二次骨折手术之后,义无反顾地承担起照料母亲的义务,特别是在母亲在世的最后几年,白天我和嫂子换班照看,爱人回家值班到学校熄灯铃响,这一夜的责任就交给了老哥。母亲神智不清时常常搅得老哥不能合眼,时常趁你不备把粪便抓在手中,老哥从没有半句怨声。</p><p> 母亲走了,她走在二00三年农历三月二十五日,走在非典肆虐的前头,告别了她含辛茹苦生活了八十二年的人世间。母亲放心地走了,踏踏实实地闭上了眼睛。她看到这个家遇到了好时代正在奔小康,她看到她的大孙女上了大学,二孙女迈进了高中,两个女儿都很争气都很努力。但她不知道她的儿子心存愧疚直到如今!为什么年轻时就不懂得,每每劝她外出旅游时她常常推脱身体不佳是在给儿节省,为什么年轻时就不懂老人最怕寂寞,为何不能多抽些时间陪陪我那孤独的母亲!</p><p> 安葬母亲时友人送来一副挽幛悬挂在大门的两旁:黄河淌泪悲汝逝,孤峰哑语载尔德!我当时觉得这对一位农村老太婆来说有些太高太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发感到,在我的家,对我母亲,你的儿孙思念您时喷涌而出的泪水岂止是黄河可比,您的操守也会像孤峰山一样永远耸立在儿孙心中!</p><p> 母亲啊,您的子孙后代永远忘不了您。</p><p><br></p><p>(写于3013.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