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的眼睛

裙袂飞扬

梧桐树的眼睛

抽屉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校徽：白底红字，繁体，赫然印有四个大字：泗门中学。我的履历表上写着1987年9月至1993年7月我在这所名叫泗门中学的学校上学。证明人：陈卫峰、姚坚平。

记忆中的母校很漂亮。校门口是护城河，门卫对面是校办工厂，一进校门正对的是标直开阔的水泥路，两旁种满了标直高大的法国梧桐。梧桐树有些年龄了，主杆有两个碗口那么粗。树身上长满了一个个疤点，远远看去像极了老树的眼睛。我的小爷爷、我的两位堂叔都曾在这里上学，现在轮到我了。

开学之前我在姐姐的陪同下向同村的一学姐打听过住宿的事。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未来可期。母亲把她结婚时的皮箱带来了，给我装换洗的衣物，放在床铺的脚后头。我们的寝室在女生楼的一楼，最靠东边的楼梯口，楼上住的是高中部的女生。九月的校园很美好，天很蓝风很淡，一切都是美好的样子，置身于叽叽喳喳的同学之中，我是个警觉安静的小姑娘，独来独往。

最不喜欢一段路。从寝室拿着饭盒去食堂或者从食堂拿着饭盒去寝室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其间要路过高中部的男生寝室，他们都开着门，有的没穿上衣，有些喜欢起哄，我，一个人，不知道要怎么飘过这段路程。我不喜欢和人扎堆，不喜欢等别人也不喜欢别人等我，我一直独来独往。见过很多人但我永远记不住任何人，我有很多同学但我没有朋友。

厕所在操场的最东边。南北走向，两进房子，外面是男生，女厕在靠近围墻的地方。通排有二十几个位置，很高的木结构坐位，下面黑乎乎的苍蝇肆虐，飘着五颜六色的作业纸，我老担心自己会掉下去。后来我经常会梦到自己进了这样的一个公厕，结果什么也解不出来，然后我醒了。在我，这是非常不愉快的经历之一。

梧桐树上有鸟叫声，校园里播放的是巜义勇军进行曲》，我们在起床铃声之后十五分钟出操，操场上黑戚戚一片，我还是能找到我要站的位置。操场是泥土和沙石混合的那种，有时候不巧站在小石块上了，硌得脚疼。出操之后是早歺，我们一般都吃早饭，米饭。有钱的同学买饭团，一种糯米，里面裏一根油条，我们叫Ci饭，应该是中国人的寿司，只是比寿司粗糙一些，热的，有挙头那么大。

食堂在最西边。有开水房、锅炉房，取饭的地方和打莱的窗口，还有长长一排的自来水龙头。同学们挤在一起淘米冼饭盒。每个水龙头都挂满了小布条。据说这样是为了防止水流溅起。学校给每一个饭盒号上了数字。我初中时候的编号是1一31，代表1班31号。这样就很方便寻找到自己的饭盒，但有时也会找不到自己的饭盒。同学说，一定是被高年级的男生偷了。这样的事情一般发生在返校日。学校要求周日下午返校，下午三点之前蒸好饭，五点可以开饭。有的男生贪玩，匆匆赶回学校已是傍晚了，夕阳穿过梧桐树的叶子洒在他的脸上，一想没来得及蒸饭，肚子又饿了，他顺走了别人的饭盒。不过第二天饭盒回来的时候，都新蒸上了满满的米饭。拿着失而复得的饭盒心里想：神奇的饭盒去过哪一位神秘人的手里呢？

排队买莱是在两个窗口，也分男生窗口和女生窗口。有几个别着红袖章印有＂值周＂字样的老师和同学在边上巡视，维持秩序，防止插队。我最喜欢吃的有两个莱，一个青莱汤（有时候是白莱汤），一个猪小排，各买一份，放一起，可以吃两歺。

冬天，很冷，下雪、结冰。一结冰那些挂着布条的水龙头成了挂满冰条的摆设。边上的一口水井边排起了长龙。这是一口很大很深的水井，井的四周结满了厚厚的冰。冰上铺满稻草用来防滑。打水的铅桶很重，用一根粗壮的草绳系着。打水有两种方式：一、把桶倒放直接投井，等桶注满了水用绳子吊上来，这个方法需要力量；二、用绳子缓缓地把空桶放下去，到水面了，用力一甩，铅桶侧倒在水面，水缓缓地注入，这个方法需要技巧，甩的动作很关键，有些人甩了很多次还是没能成功。这两种打井水的方法我都沒有试过，井口周围总是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霸占着，他们会很热情地帮同学们打水淘米，一水桶一水桶，乐此不疲，干得热火朝天。让人觉着一点点也不冷了。现在想来，他们其中的某个人估计是在等候他心仪的女同学吧？若是那一天他等到了他的女同学，帮她完成了淘米蒸饭的大事，一整天他都会很开心吧？这是幸福最初的味道。

我偷偷往井里张望过，这是口砖井，口小下面宽，水面有＂一七石（shi）＂缸那么阔。一想到古人有投井这种刑罚真的太恐怖了。

每年学校有两次运动会，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我们的春季校运会有个传统项目：绕泗门中学外围跑一圈，全员参与，起点和终点都是学校操场。在道路转弯的地方还是有别着红袖章的老师在指挥，挥动他的小红旗一定要求跑起来。然后人们会看到，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小道上，少年们三五成群，穿着五颜六色五花八门的服装，一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这场面一想起来也是够壮观的。

学校也有元旦迎新文艺汇演，具体节目都忘记了，只记得在那个古老的贴有＂五角星＂的大礼堂里。偶尔学校也会组织我们去看电影，要穿过＂329＂国道线，去镇上的电影院观看。有时学校会有马戏团给我们表演节目，同学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在操场上搭个台子，锣鼓一敲，戏开场了。这样的时候一般都在下午，整个下午我们都不上课了，同学们都很快乐，连老梧桐树上的眼睛都在笑了。

每个学期只有两次考试，一次期中，一次期末。考完后也有排名，老师会给班前十名的同学拍一张彩色的集体照片，挂在学校的展览橱窗里，很骄傲的事情了，是不是老梧桐树上的眼睛也看到我了呢？

晚自习结束之后奔向小卖部。老板是个叫阿明的年青人，戴眼镜装斯文，穿厨师那种白大褂。买东西像抢东西一样的，人太多了，挤一起。我最喜欢买两样零食：鱼皮花生和鲜奶面包。回寝室躺床上，边吃边和同学聊天，那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

老师记得的有蒋岚老师，教语文，很漂亮的上海知青，戴眼镜，很温和。有一回课间她把我叫到走廊里，问我冷不冷，还送我一本莫泊桑的巜羊脂球》。姚坚平老师教数学，姚老师上课不用课本不用教案只有一支粉笔，一支粉笔满满一黑板，姚老师的粉笔字潇洒隽秀，印象深刻。教历史的周丽芳老师，地理老师姓什么忘记了，也是一上海知青。政治老师姓陈，个子矮矮的，上课抑扬顿挫自信满满⋯⋯

人的记忆很奇怪，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时间，现在还能想得起来的只有这些了，没有特别难忘的事也没有特别难忘的人。六年后，我平静地告别了她，把与她有关的记忆锁在了这个抽屉。三十多年过去了，时间驱逐我不断向前走，再看到这枚校徽时，我只是平静地记得，我第一天来这里报到的情景：阳光下，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第一次看到了梧桐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