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飞飞

润物无声

　　麻雀飒飒飞过，父亲举头望过去，目光朝向远方。

远方的村庄，麻雀自带生命的光芒。成群飞进树，像扇子迅速合拢。院子里打起来，从地面撕扯到半空。落上墙头，风中雨中俯仰生姿。或早或晚，草树间雀影闪动，满村飞溅雨点般清亮的雀鸣。

父亲住的老年公寓，麻雀不多见。城市不种庄稼，人车熙熙攘攘，少有的麻雀惊慌不安地流浪。哪像乡村，四野遍布五谷，草树随处安身，雀影活跃，高亢的鸣叫响彻天地。麻雀是属于乡村的，乡村才是它们的家。

父亲坐在长椅上，远远地望村庄。

父亲的村庄，草木随性，沟壑张扬，南山一字排开，田野顺着缓坡漫延开来，村庄在低洼处静卧，一户户人家参差错落。穿村而过的沟壑，一眼泉，滴成溪，淌成河，河水清澈着岁月。沟壑把村子截断，高高的土坝把村子相牵。土坝内，一汪水，像月亮。水位下潜后，深沟长出许多杨柳，蓬勃的绿色立起来，点染着村庄。

村子周围，活跃着乡村的主角——庄稼。

秋空下，高粱好看。一株株亭亭玉立，红穗子，绿叶子，高个子，身姿优美楚楚动人。高梁灌浆晒米了，红霞飞满天，成群的麻雀飞下树，旋风般扑来，火红的高粱穗儿上，磕头虫一般张嘴啄，鼓点一样伸脚弹。父亲钻进地里，高扬着双臂，舞姿盛开。雀儿太任性，明着面和人作对，高粱穗间飞飞落落，一任父亲手臂摇得酸痛。

谷子名唤八里香。八里香，分明就是村里秀气女孩儿的名字。金黄的小米香飘八里，岂止八里？清朝乾隆年间，八里香小米从村野起步，沿着弯弯的山路，远远地朝贡京师，米香盈满历史的天空。也有一种谷子，去壳成米碾成面，兑在黄米面里，蒸出的豆包不黏不笨，母亲说叫小黄米，她最清楚。

好东西来得难。阴历四月天，雨一下，谷子苗清秀可人。蹲在地里，父亲张开粗糙的手，手指追着思想走。间苗如绣花，眼要稳，一眼要看到老秋，手要准，下手如雀啄食，整条田垄，鸡爪般的苗形要留正。沾了雨水，苗不等人，父亲困在地里直不起腰。待到谷子伸出穗，大雾弥漫乡野，云雾消歇，雾出满地虫子。父亲厌恶那些虫害，驮上喷雾器打药，护着谷子，像疼爱满地儿女。

高粱是秋野走来的佳丽，谷子是骄傲的小女孩，玉米呢？玉米是野地撒欢的淘小子。玉米皮实，不惧麻雀，耐得住虫咬，好侍弄。

父亲种出的玉米，先前吃，后来不吃了，留够毛驴饲料，全部卖掉。玉米养育了乡村。玉米面粥就咸菜，玉米饼子大葱蘸酱，疙瘩板子擦玉米面条泡咸菜汤，质朴的玉米，不只是果腹的食物，更是一场与贫寒相伴的光辉岁月。

啃玉米，像是为了一场永恒的纪念。乡村总是默默无语，青玉米掰下来锅里烀，城里一直叫卖得欢，叫声像清晨的万道霞光，穿过贫穷照亮富足。”卖玉米啦。“”新出锅的大地玉米哎。“炊烟里赶来的人，在热气氤氲的玉米香里，大地的字眼咬得实，淳朴的长调拖得远，十足的乡村味在城市飘，大街小巷刮起乡野的风，亲亲的乡音，每次听了都心跳。

父亲离城里远，烀玉米换不回钱，对青玉米就下不了手。挨到老秋霜染后，顶着青皮子吐着丝线状红缨子黄缨子的玉米棒棒，颗粒实在上不成了，才辦下来坦然扔进槽里。秋空下，毛驴一口一口嚼得脆生生。调皮的麻雀，这时候斜身飞进驴棚，在毛驴低头抬头之间，大着胆子串着空，槽间起起落落跳得欢。

吃与不吃，父亲对玉米的深情不减。

种子埋进土，艳阳下，细雨中，青苗扑棱棱钻出来。先是冒出小锥锥，又卷成小喇叭，接着张开嫩绿的新叶。苗养眼，地暖心，田野织锦绣，微风泥土香。父亲醉在春天，父亲每个春天都醉成田里一株好庄稼，年年春色好，一个春天也是几十个春天，几十个春天又都是一个春天。

苗稀处簪豆子，原先是母亲的专利。趁地里潮乎，镐头刨出小坑坑，背兜里摸出几粒豆子，摁进地里，脚面轻轻一荡掩上土。后来母亲的专利转让给父亲了。不是每粒种子都发芽，春眠不觉晓，睡昏了头，横竖见不到春光。补棵苗，心就踏实。春天不留空白，秋天才有好收成。

田野养苗，也长草，草和禾苗争天下。父亲顶起毒日头，人站上垄背，身子前倾，磨得光滑的锄柄递出去，金光闪闪的锄头，对准一丛杂草，闪电般落下。乡野莽莽苍苍，深沟浅壑，树木丛生，麻雀跳上绿枝摇动乡村。草木乡村，人和鸟雀都忙，忙阳光晒出的梦，忙雨水滴出的情。

锄禾日当午，父亲听到说话声。松山苍翠，坡上草青青。父亲一抬头看到母亲正心疼地望着他。

农舍里，檩缝间的燕窝静寂在头顶。母亲躺着，父亲伸手轻轻给母亲梳理头发，尘世的温情仿佛全部聚集在指尖上。雀影从窗前掠过。父母不出声，神色平和，零度抒情。母亲把一句话说出口，父亲梳头的手僵住了。石英钟铿锵作响，像要从墙上跳下来。父亲的双肩一耸一耸，一把年纪了，抽泣得像个孩子，有模有样。病中的母亲望着父亲说，剩一个人，不容易。

幽深的田野辟出一望无际的绿色深海，转眼天高云淡，五谷色彩纷呈，绚烂的秋色染醉了村庄。

秋收时，毛驴有脾气，装满玉米的毛驴车扔下父亲，任性地往前走，岁月一样不回头。赶了一辈子车，都是人调教牲口，现在毛驴不把他放眼里了。父亲不服，弓身在后面追，脚下，玉米秸子玉米茬子磕磕绊绊，父亲拚命和毛驴车赛跑。

停留，是一种奢望，谁都追不上奔跑的岁月。

麻雀飞飞。乡村喂饱了麻雀，喂大了我。母亲春天簪的豆子，秋天连同豆秧背回家。晴天她在院子里摘豆荚，阴雨天躲进屋里剥豆子，埋下头一颗一颗挑豆子，铺了半炕晾晒。珠玉般的豆子，装进针脚细密的布口袋，托人捎给我。蚕豆煮着吃，绿豆熬粥做干饭，红小豆大云豆蒸豆包。我恶狠狠地喝豆子粥，狼吞虎咽豆子干饭。“年少读不懂亲人的关怀，傻傻地执着未来。”母亲隔着庄稼地，远远地看我。也许，她弯腰掐葱叶时，抬眼寻望土路。也许，她和走过房前的人打招呼时，眼睛盯着村口。也许，她坐到炕上，忙着手中活计，嘴里又哼出没有歌词的曲子，小路一样悠长的曲子，岁月长长。后来母亲不簪豆子了，她青翠成山坡的一株豆苗，她灿烂成夜空的一颗红豆，她弥漫成不散的豆香。吃不到母亲簪的豆子了，我开始泪如雨下。

毛驴知道父亲劳累，车一重，不待扬鞭，奋蹄前行，只是，忽略了父亲的年纪。

每一场秧苗都不辜负土地的孕育，绚烂的秋野是最好的证明。玉米棒是土地呈给父亲的礼物，父亲把手举上苍天，采撷秋日的生命之花，如火的骄阳在每一个相似的秋天都热烈地灼痛他。父亲郑重地捧着玉米棒，为岁月典礼。秋天寥阔，盛满了多样的心情，秋色斑斓，乡村以梦幻的色彩呈现，秋光丰盈，玉米棒的光辉抚慰天地。土地沉稳厚重，淡看草木荣枯，悲欢离合，染尽苍桑留沉默。

父亲坐在长椅上，远远地望村庄。村庄很远，很远的村子又离他很近。

正午的阳光撒在炕上，我们围满方桌，筷子你来我往，长枪短棍猛烈地投向酱碗菜盆咸菜碟，母亲最后一个上桌，父亲草草吃完，筷子一撂，坐着起了鼾声。

庄稼一茬茬青熟，张嘴等食儿的我们，在大人的辛苦忙碌里，长大，成家，飞出了院子。院子只剩父亲一人。

老房稳稳地立在院中，枝干嶙峋的枣树越过院墙。春上，枣树冒新芽，老干新叶，麻雀叽叽喳喳。种不动地了，父亲回到院子，像耕牛恋着石槽。乡村的草料实实在在，粗些细些，嚼在嘴里都香甜，无需绳索牵绊，院子把魂拴得牢。

老房庇护着他，土炕和他相依。老房，院墙，枣树，安然于岁月里。那个久违的院子，那个养育了儿女的去处，隔得再远父亲都望得见。

人住的房舍外，驴棚最让他上心。夜里起身添草，毛驴仰起头，嗷嗷叫着和他说话。说着秋月当空，说着雪花满地，说着春夜青草香。白天铲走驴粪，圈里垫上干土，毛驴安然站立吃草，吃饱了伏在地上。不种地了，父亲拍拍毛驴身子，伸出去的手收不回来，僵绳递出去，父亲失魂落魄。

毛驴卖了，空空的驴棚塞满了寂寞的时光。木板车钻进去躲避风雨，老式犁杖梦里翻出春耕的泥土香，地上的磙子沿着垄沟追着走远的时光，墙上的锄头还在惦记田垄青青的秧苗，别在墙缝的镰刀想起了砍柴割草的日子，托板上横放的木掀回望斜阳下米粒儿的瀑布金光闪闪。

一些农具前，父亲伸手抚摸，定睛细望。“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场景有别，心绪相通。田野是战场，也是画布，农具是兵器，也是彩笔，父亲携着它们奋战日月，描摹乡野，一幅幅场景在乡村明暗交替。种了一辈子地，像打了一辈子仗，别说建功立业，别说壮志未酬，那些农具劳苦功高。

父亲的几个老哥们，我的叔叔伯伯，零星地来。说村里事，说庄稼年景，扯起田野里的话题，旧时光就被拽到眼前，过往在皱纹里光鲜灿烂。看着电视，也大声争论天下大事，从我们村说到城里，从村边的玉米说到美国的粮食，寂寞被推得无影无踪。麻雀很淘气，院子里叫得欢。

父亲迎送日月，也与日月对抗着。每天太阳落山，摘掉固定大门的挂钩，两扇门对上，插牢门栓，怕风刮得响，里面再用木棍顶住。暮色里，麻雀飞回院子，钻进檐角缝隙。清晨，灶膛的火苗舐着锅底，噼噼啪啪的柴草爆出浓裂的烟火味，炊烟有力地升起来，像升起一面旗帜。

一辈子耕种过的田野，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村子，闭着眼都能进进出出的院子，隔得再远，父亲都望得见。

父亲住的老年公寓，庭院平坦宽敞，四面楼房不高不低，院内多处设了长条座椅，也有健身器械，“争做孝亲之星”的标语温馨醒目。告别了一个人的日子，父亲不再自己动手烧火做饭，冬天不再干一把湿一把升起炊烟。衣服被褥有人洗，吃得可口，住得舒心。父亲满足的同时，也有落寞。

父亲不愿离开村子。几次说，吃吃剩下的豆包，等天再暖和暖和。那时天已向暖，蓬松成球状的麻雀，羽毛舒展开，眉宇间带上了喜气。父亲在村子生活惯了，哪还在乎什么热烈和寂寞？他在乎的，只是那个叫家的地方。草木有爱，故土情深。他常常说，什么都好，就是离村子远。

村庄的子民，祖先命名的村子烙在心上。我们村，全村王姓，至今传十一代。族谱说，上祖王严，自乾隆元年（1736年）从河北省永平府迁安县大王庄迁至辽西。我们村，草木深深扎根，鸟雀筑就简陋安适的窝。高粱谷子玉米，年年蓬蓬勃勃，成实的种子生出嫩绿的秧苗，花开一季，大田里热热闹闹。农闲时，许多人外出打工，不是不要村子了，枝叶伸得再远，根还在那儿。我们村，沟壑把村子阻断，长长的水坝让村子相连，坝顶拔不出鞋的泥土路消失了踪影，硬化的路面泛起特有的光辉。我们村，几户特殊家庭，房舍修缮一新，孩子不为念书发愁，洁白的扶贫羊站上山坡，娇娇地喊妈。

我们的老院子老房子和村子紧紧相依。村子定格在骨子里，一村人挥之不去，沟壑的缺口不增不减，田野的形状恒久不变，树在树在的空间，草在草长的去处。

乡村是生命的根，乡村是不老的魂。

根在哪儿，相思树在哪儿发芽。芒种时节，父亲惦记地都种上没。雨季到来，疑心房后挡水沟的石头没挪开。逢年过节，问我回去上坟了没有，都上了哪些坟。点点滴滴，让他牵肠挂肚，苦味的乡思，盈满他心头。“游子悲故乡”。

　　回村的愿望比月亮圆。每次回村前，父亲都把消息扬满老年公寓。乡野的风，吹得不少老人眼神热乎乎，那是五谷杂粮惹出的特有的神情。土地结出饱满的故事，草木蓬勃着生命的色彩，飞鸟知性活跃，雀鸣比电视里的歌好听百倍，热乎乎的乡情在燃烧。谁没有魂牵梦绕的地方，哪一个不记得来路？乡间走来的人，走出来，又走不出来。春风浮动醉人的暖意，秋霜透出砭骨的寒凉，扯不断的乡恋，解不开的乡愁。

清明时节，在初放的红杏里，我陪父亲回到了村子。村里人本是一体，隔多远都分不开，日子再长心都热。我老伯家的大哥启动电动车，父亲兴奋地坐进车斗。草木山川，撬动岁月，树影雀鸣，叫醒时光。车子在村里转，村里几个年长的老人，父亲忙着去看看。我老奶奶，我大娘，我大伯。见面深深望，意恐迟迟归，话语细密，脚步迈不开。

村南的松林四季苍翠，我融进土色裸露的田野，成了一颗土粒。我去看母亲，母亲裹在炊烟里做饭，炊烟缠缠绵绵，母亲倚着窗台看父亲赶车回家，毛驴正把一小车玉米送进院子，母亲在秋风里挥动菜刀砍白菜，墙头上的麻雀正看她。父亲立在院子，痴痴地朝南望，母亲给过他安慰，也给过他迷茫，他和我母亲最近，又最远。乡愁是一种痛，从来都没有解药。

七月，我和父亲再回村，远山叠翠，田野幽深。庄稼立起来，杂草已退场，七月的庄稼，映亮了盛夏。锄，不只是农具，更是一场火热的农事。重温乡村头顶的阳光，重温沟畔麻雀飞飞落落，重温金光闪闪的锄头，对准一丛杂草，闪电般地落下。那是父亲的战事，鼓角筝鸣，永不褪色。父亲说，庄稼好就好，先走的人都在天上看着呢。那个七月，田野里最有灵性的秧苗，正待结出籽实，养活奋飞的鸟雀，养活一轮金秋，养活父亲浑圆的乡恋。

麻雀飞飞，翅膀轻轻摇动时光。父亲走不出乡村，身旁飞过的麻雀，老年公寓的父亲，父亲身边的我，我们都是乡村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