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这夜的和弦曲(小说)

陶 然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玉叶摆动着丰满粗壮的躯体,麻利地铺好褥被,轻手轻脚地给两岁的女儿脱掉衣裤,慢慢地放在被子里,掖好被角,然后静静地坐在女儿的身边,仔细地端详着女儿的小鼻子小眼。女儿长得很好看 ,细皮嫩肉肉,谁见了也要夸奖两句;只是眉毛浓,人们都说像了玉叶的丈夫拴狗。拴狗长得五大三粗,浓眉浓眼,很有一派男子汉的气魄。但是玉叶不那么看,她的眉也很浓,甚至连眉宇间都布满了又粗又短的汗毛,谁能十分肯定的说,像拴狗、还是像她哩?拴狗在湖北武汉的汉正街打拼,他在那里搞了个小小的门脸,专门卖袜子。玉叶娘家村子里有好几家做袜子的厂子,村里和方圆百十里邻近村社的人们都在这些厂子里批发袜子,然后撒向全国去设经营点,弄个小小的门市部,正月里出门到腊月底回家,辛辛苦苦,除了开销,一年也能赚个四五万块钱的。拴狗和玉叶结婚前就已经在武汉干了,现在都快十几年了。原本说前年玉叶也到武汉去给拴狗当帮手,毕竟是自家的摊子,多一个人总比拴狗在当地雇得售货员强。但是因为玉叶要生孩子,考虑到武汉那地方夏天特别的热,蚊子又大又多,怕刚出生的孩子不适应,于是才拖了下来。这一拖就是二年,女儿都两岁了,玉叶还没有去成。明年吧,过了大年,正月里,玉叶一准儿和拴狗去武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玉叶拢了拢头,咧开厚厚的双唇,露着一排略显发黄的牙齿尖尖,笑了笑,然后便蹑手蹑脚地蹭着炕皮下了地,从桌上一个全部用纸烟盒糊的针线笸箩里拿起了给拴狗新糊的千层布鞋底,一针连着一针纳起来。玉叶和拴狗小两口的日子过得非常舒坦,拴狗每年都挣好多钱,经济上并不紧巴,拴狗脚上也并不缺鞋。何况现时代几乎没有人再穿家做得老样式布鞋了,可玉叶不管。拴狗常年不在家,除了过大年,再就是偶尔调货回来住几天,一年也不见个人影。玉叶是把她对拴狗的爱和思念全用针线纳进了鞋底。而她的拴狗只要回家,脚上一定是穿着她做得老布鞋。</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夜已经有九点多了。台灯上十五瓦灯泡的光从粉红色的灯罩中透过,显得祥和而又温暖,使玉叶深深地浸透在幸福的陶醉中。窗外,不知谁家的狗愤怒地狂吠着,那叫声凶狠而又粗暴,一声紧连着一声,引得附近人家的狗们一起发声附和着,给这旷野的村庄里的人们以实在的安全感。玉叶家也养着一条狗,那是一条农村里常见的笨狗。大前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玉叶开院门就看见它在街门口卧着,那时它还只有一张铁锹头大。玉叶见它瘦得皮包骨头,心里很不是个味儿,拿了些剩饭喂它。那狗狼吞虎咽后,就再也不离开玉叶了。好在拴狗常年不在家,玉叶也特需要有只狗壮胆,于是就收留了它,因是只小野狗,起了个名字叫“流浪”。说话“流浪”到家已经快三年了,当年的小流浪狗已经出脱成了一只很威武的大狗。“流浪”有一个很好的习惯,除了有人敲院门或进了院子,一般不会附和着村里的狗们随便乱叫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今年眼看就要出正月了,再过两天就是正月十八,拴狗到现在还没有回来的信儿。今年这么不凑巧,武汉和全国都闹起了瘟疫,“新冠肺炎”,惹上就有生命危险。听说武汉和湖北闹腾的特别厉害,已经死了不少人了。村里面实行了封村封路,进村的路全给堵死了,日夜有人把守着。村里面的大喇叭整天价地吆喝着不让出门,买个菜什么的还得戴上口罩,否则不让进商店。村里面说了,谁家有外地回来的尤其是从湖北武汉回来的卖袜子的生意人,必须要到村委会申报登记。村委会在村边的旧学校里腾空了两排房子,,全隔断成了小单间,装上了电暖气,武汉那边回来的生意人全集中到这里隔离观察,要看十四天哩,婆姨们每天送三顿饭,把饭食放到村委指定的地方,有专人往排房里送。吃饭的碗筷在村委统一消毒后才能拿回家。被隔离的人发现有问题,村委马上就会叫县里专治这病的医院来人收走。好在已经隔离了三十多个人了,到现在还没听说谁家的人被县医院拉走。村中间花花家男人从武汉回来没去村委登记,悄悄地在家中猫了起来,结果被村委会派人扭到了那排房里隔离了十四天,临结束隔离就被县公安局弄走了,说是隐瞒不报,拘留了,十天。</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邻家的佟大爷,一辈子酷爱梆子戏,自己也拉得一手好胡琴,梆子戏里成板的唱腔音乐和曲牌,他全能顺溜地拉下来,常常惹得村里的邻村的票友们在他家围观取乐,时不时的有人吼两嗓子。闹开新冠肺炎后,村里不让串门了,佟大爷家瞬间冷落了起来。可是佟大爷不甘寂寞,每天晚饭后就开始自拉自乐,胡琴一拉就到十点多。那胡琴声,颤颤悠悠颤颤悠悠地从佟大爷家飘向整个村子,时而激昂,时而委婉,时而欢快,时而悲悲戚戚。玉叶常常就是在佟大爷那悦耳动人的胡琴声中款款入睡的。玉叶看看墙上挂的钟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佟大爷的琴声还不见有结束的迹象。玉叶麻溜地打了盆热水,挽起袖口,她要赶紧地洗漱完毕,好在佟大爷悠悠的琴声中,踏实地进入梦乡。</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忽然,正在院子里撒欢儿的“流浪”不知为何的狂吠起来。玉叶知道院子里或者街门口有了情况。玉叶匆匆地擦干了手上的水渍,戴上口罩,顺手从墙上摘下防身用的镰刀,冲出了屋子。玉叶从小就胆大,天不怕地不怕的,因此夜深了还虚掩着院门,如果有人进了院子里图谋不轨,玉叶真能拿镰刀收割了他。</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院子里,黑黢黢一片,只有屋窗前有些许亮光。院门开着,隐隐约约能看见院门口有个男人背着个包戴着个口罩在那杵着。“流浪”愤怒地声嘶力竭地正向那人吼着,见玉叶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那“流浪”更是增添了硬气,叫唤的愈发厉害。玉叶喊住了“流浪”,让它安静了下来。“流浪”仍是不依不饶,嗓子里发着低沉的呜呜声,向门口的黑影提示着威慑。</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院门距离玉叶的住屋,大约有五丈宽。 其实,不用细看,只那男人的体型,玉叶就知道那是谁。“拴狗哥!”玉叶喊了一声。“是我,玉叶。我回来了。”玉叶养得“流浪”,和拴狗很不亲昵,加之拴狗常年不在家,因此“流浪”和拴狗很是生分,难怪“流浪”对拴狗小半夜突然地回家很不认可。“就站在那儿,别动。”玉叶在黑暗中远看着拴狗,声音颤抖着说。“玉叶,你把那狗弄住,让我先回屋吧。”拴狗说,“我这么远的从武汉回来,你总不能连屋也不让我进吧!”玉叶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刚才的那句话:“就站在那儿,别动啊!别望前走,拴狗哥!”玉叶说着,不听话的泪水猛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流过脸颊,迅速将口罩洇湿了一大片。“管制的这么紧,你是怎么从武汉跑回来的?”玉叶的声音明显带着哭腔,“你、你一路上受大罪了吧?”是啊,还用再细问吗?这一路,拴狗肯定没吃没喝,没准儿现在还饿着肚子哩。“我、我是搭邻村给武汉送菜的车回来的。”拴狗说,话音里明显着无力和虚弱。“邻村给武汉送蔬菜,正好在我租房的郊区。我看见开车的是邻村的二宝,挺熟的,就想法溜了出来,藏在车上溜了回来。这一路,别说吃饭了,就是水都没喝一口,受大罪了。”“那你是怎么进的村哩?要知道,村口都封得可严实咧。”玉叶又哭着问。拴狗说:“我是漫着野地走回来的,没走路。”说着,拴狗的双脚向前移动了两部,但立刻遭到了玉叶的呵斥:“不许向前,站那儿别动!”</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实在的说,玉叶何尝不愿意让自己的丈夫赶紧地进屋门哩,要知道,这次拴狗在武汉可是有大半年没回家了啊!玉叶想拴狗,想得心痒痒,两不见面,拴狗也一定想死她了。要照往常,玉叶早就忙不迭地把拴狗让进屋内,拴狗首先的一个动作,就是紧紧地把她搂进他那宽大的怀里,用他那厚实滚烫的双唇,使劲在她的脸颊眼睛鼻子嘴唇上亲个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把他们的宝贝女儿抱起来,轻轻地用手指拨弄女儿的小鼻子尖温存一番。玉叶手脚麻利地给丈夫打来一盆凉热正好的热水,笑眯眯地看着拴狗把整个脑袋都伸进盆里洗个痛快,然后伺候着拴狗换掉路上穿的衣服,让丈夫躺在软和的大沙发上熨帖的抽烟喝水。玉叶会趁此时间,给拴狗炒出四、五个下酒菜,陪着丈夫热热乎乎地喝酒吃饭。那时候,玉叶觉得天是那么的湛蓝湛蓝,空气是那么的清清新新,阳光是那么的温暖祥和,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就是他们两口子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20px;">今天晚上拴狗的突然回家,玉叶的心里真的像翻倒了五味调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味儿都有。说个不害臊的话,玉叶巴不得马上就把拴狗让进屋里,给拴狗里外洗巴的干干净净,让拴狗熨熨帖贴地歇歇神,把孩子抱给他,让他们父女俩好好享享天伦之乐。再给拴狗切一盘带筋的平遥牛肉,拌一盘正白鑲绿的小葱拌豆腐,好好地炒一盘细嫩烫嘴的过油肉,美美地调一盘荞面做得蒜水灌肠,这些都是拴狗在家最爱吃的菜,他常年在武汉,根本吃不上。玉叶要尽情地犒劳她心尖的这个人,还要努力的陪着拴狗喝两盅。吃喝完了,早早的打发女儿睡了,两口子挤在一个被窝,说不完的思念之情,道不尽的恩恩爱爱,那是个什么场景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可现实却不行,一百个不行!玉叶知道拴狗乏,玉叶知道拴狗累,玉叶更知道拴狗想念女儿,玉叶太知道拴狗思念自己。然而、然而就是为了女儿能健健康康地成长,就是为了恩爱夫妻今后的日久天长,玉叶今晚必须狠下心来,让拴狗到他应该去的地方,让拴狗去到村委报到,让拴狗去隔离!</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玉叶,你就让我回家看一眼孩子,洗把脸、瞎好吃口饭吧。我都近一天一夜没进一口食啦。玉叶,好玉叶,让我回屋吧,求你啦!”院门口的拴狗,在黑暗中沙哑着嗓子,继续求着玉叶。</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玉叶止住了哭泣,强忍着自己即将失守的感情冲动,对拴狗说:“拴狗哥,你听我说,村委有规定,凡是从外面回来的生意人,都必须到村里的隔离点隔离十四天,这是硬规定,违犯了是要被公安拘留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可是、可是我瞎好吃点东西再去村里隔离不行吗?”拴狗仍在不依不饶地说。</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我的拴狗哥,那要是万一呢?你进屋了,洗脸,吃饭,抱孩子不?万一你身上真有事,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哩?她还那么小,那么无辜,那么无邪,那么可爱,拴狗哥,你忍心么?”说着,玉叶的眼泪又止不住的流出了眼眶,“拴狗哥,求你了,别进屋。你去吧,像个汉子样儿,昂着头去吧。明天,我会按时给你送去三顿饭,顿顿都有腱子肉,捡筋头巴脑多的,给你切得薄薄的,让你吃个够。盼着半个月后,拴狗哥你健健康康地从隔离点出来,我一定加倍的对你好,让你抱个够。”说着,玉叶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点开,要通了村长的电话。黑黢黢的夜,被玉叶手机发出的光一照,显出一片明亮无暇的光。</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哎,玉叶啊,我怎么碰了你这么个老婆哩!”拴狗很无奈地走出了院门,他那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愈发的壮实。</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这么个功夫,两名戴着口罩的村民,已经来到了院门口,隔着两米远的距离,喊着拴狗,缓缓地离开了院门口。</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等等。”突然,玉叶对着正要离去的拴狗喊了一声。只见她急匆匆地返回屋子,拿着一袋东西,放在了院门口,对拴狗说:“拴狗哥,这是我今天才篜得几个包子,你拿着,到隔离点先垫吧垫吧。明天,明天我一准儿给你送好吃的。”</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看着拴狗取走了包子,望着渐渐消失在黑影里那心上的人儿,玉叶站在自家院门口,泪水,又止不住地流满了脸颊。</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邻居佟大爷的胡琴,正好拉起了《十八相送》。那琴声,颤颤悠悠、颤颤悠悠地在夜色中回荡,愈发的委婉,愈发的动人……</span></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