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石门河

冰雪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一)</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故乡南撖村,位于东西走向的一道黄土高坡上。村子的北边是海子沟,南边是一条宽大的石门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石门河发源于沁水的大岭,河水由东向西,流经桥上、上石门、中石门、下石门、乔家、高家、大河口等村,是浍河的一大支流。因为流经石门段比较长,水量也达到了一定规模,当地的老百姓都把它叫作石门河。</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南撖村离石门河有二里多路。每逢下雨,或者是上游地区下过雨后,石门河就会发大水,站在院子里就能听见河水的咆哮声。有好几次,姥姥跟我说:“快听,石门河吼的声音多大”。我仔细听了又听,却还是啥也没听见,以为姥姥吓唬我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原来,十岁以前,我得过一次中耳炎,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治疗,中耳炎后遗症让我的右耳失聪。后来,治疗淋巴结,过量使用链霉素,又导致左耳听力下降。只是当时我还没反应过来,家人也不知道我耳朵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一天雨后,我到楼上(土改时分的,地主家的粮仓)去拿东西。站在楼上,我忽然听见了一种前所未有、浑厚而沉闷的声音。我转着脑袋,确认那声音是来自南边,知道那一定就是姥姥常说的石门河的吼声。难怪姥姥的表情总是那么严肃,听起来那声音的确很恐怖,有一股排山倒海的气势。</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二)</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也许是大人出行,都刻意避开了洪水,十五岁以前,我亲眼目睹的石门河,一直都是一幅美丽而温柔的样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每年正月里,我跟着养母去桥上串亲戚,从石门河往上走,沿途有许多壮观的冰瀑和美丽的冰挂,固态的石门河水,洁白无瑕,如水晶一般晶莹剔透。为数不多的几处,能看见河水从冰层下面流出,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尤其是大雪之后的石门河,有一种“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的美。一路上,穿着节日盛装,欢声笑语,赶路拜年的大人和孩子们,让壮美的石门河充满了诗情画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顺着石门河往下走,从大河口过河,经屋山村可以到达南梁一带。最初过河,是跟着姥姥去贯上堡看老姨,后来是去养母工作地,“三线”宣传部,再后来,就是到养父上班的庄里锻造厂。来来往往好多回,我每次看见的石门河,都是那么柔美秀丽。</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大河口一带地势平缓,冬天,冰封的河面像一条洁白的飘带,是一个理想的溜冰场。但是,那里最美的季节却是夏天和秋天。因为入夏以后雨水增多,河水流量较大,河面十多米宽,深一尺左右,清清的河水下面,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看得一清二楚。</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无论何时,河里都有一溜高出水面的过河石,为来往的行人提供了方便。有趣的是,总有那么一两处,石头之间相隔的距离比较大,让女人和孩子过河,变成了一次小小的冒险。过河石旁边,是来往的马车过道。经常过河的马,不用人牵,如履平地一般踏水而过。赶车的人深谙老马识途,悠闲地坐在车辕上,信马由缰,充满自信;坐在马车上的女人,尤其是小孩子,瞅着步行的人跳跃式过河,身子左摇右晃,不时发出一声惊呼,有惊无险的滑稽样,笑出一脸的幸福。</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于是,一阵阵善意的笑声,回荡在石门河的上空,头顶一轮红日高照,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飘,岸边有玉米作的绿色屏障,让人仿佛置身于秀丽的江南。</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三)</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见识石门河的另一面,是在1976年的暑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有一天,姥姥听说有了亲孙子,很是开心,打发我快去南常看看。等我走了多时,她老人家才想起来,前一天刚下过雨,担心得坐立不安,却又无可奈何。16岁的我,没有这方面经验,骑上姥爷的自行车就出了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才到乔家村边,我就听到了河水的声音。等到岸边,只见浑浊的河水漫过了整个河滩,六七十米宽的河面,波涛汹涌,犹如汛期奔向壶口的黄河。第一次近距离目睹石门河的狂野,聆听它的怒吼,让我胆战心惊,头晕目眩。难怪人们把洪水与猛兽相提并论,我真的担心被它吞掉。</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沿着河岸,战战兢兢地向上游走去,试图找一处水面较窄的地方过河。不远处,河水被束成两股,跟壶口一样,只是落差比较小,水流湍急,发出吓人的轰鸣声。靠近北岸的那股,水面比河滩低一尺多,有四五米宽。我心中暗喜,只要趟过这几米水就功了一半。</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转身到岸边推来自行车,弯腰扛车,准备下水的时候,忽然冒出一连串的问题:这里的水会有多深,下去能不能站稳,能不能走到对面,能不能爬上对面的河滩?越想心里越没底,越想,我越是胆怯,只好望而却步。</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小我就怕水,还不是一般的那种怕。四五岁的时候,我可能比较拗。冬天的一个晚上,不知道为啥惹恼了舅妈(舅舅的第一任妻子,叫青梅),她气愤地叫嚷着,要把我丢到泊池里。我被她拦腰夹在腋下,四肢和脑袋朝下来到了泊池。舅妈走到冰洞边上,真就把我头冲下拎到冰洞口上。夜晚的冰洞,黑得吓人,像个无底的深渊。我只记得头皮一凉,知道自己的头发湿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之后的记忆,是第二天下午。姥爷请来里边院里月花她爷爷,让他给我治病。我呆呆地看着,不动也不说话。只见老爷爷的白胡须,一颤一颤的,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一手拿着一个砚台,另一只手用毛笔沾上墨汁,在我的腋窝里轻轻地划呀划。可能是姥姥看见我行为不正常,给我唤魂,或者是治疗胳膊脱臼吧。</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从那以后,我一看见水,就特别害怕。泊池里如果没人,我不敢靠近。在水边洗衣服时,我不敢把脚伸到水里冲凉,怕一头栽进去。尤其是害怕水井,离井台好几步远,都能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引力。最痛苦的是,天天都要面对的,家里的那口大水缸。明明知道只有半人高,但就是觉得它是个无底洞,黑乎乎的水面令我头皮发麻。不得已必须舀水时,能有多快就多快,唯恐避之不及,被吸进去。</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五)</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无可奈何,十多年前留下的心理阴影,一直挥之不去。曾经跟姊妹去捞鱼食,清澈见底的稻田,不过几寸深的水,我始终没胆量下去。眼前不知深浅、翻滚着的洪水,我真的是怕得要死。可是,姥姥让我替她跑个腿,我都做不到,岂不愧对姥姥十几年的养育之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沮丧地返回路口,徘徊着,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来了一位过河的大叔。我赶忙上前央求大叔,请他帮我把自行车扛过河。好心的大叔答应我,等他把自行车先送到南岸再来帮我。</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目送着大叔吃力地移到了南岸,又折了回来,我激动得赶忙卷起裤腿,提着鞋,做好过河的准备。大叔过来二话没说,扛起我的自行车就走。我赶忙扶着后轮,假意帮忙托着车子,谁知道,不抓着我哪里敢下水!我怕晕水、怕落单,只是不想被大叔看出来。</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紧跟着大叔下了河,黄泥汤一样的洪水,凉嗖嗖的,脚下的碎石硌得脚疼,一抬脚迈步,就被水冲得一个趔趄,多亏抓着车轮才没被水冲倒。大叔发现我不会趟河,教我不敢抬脚,要贴着河床,拖着脚走。好悬呀,如果稍微大胆一点,自己下河,岂不是早就被洪水冲走啦!</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开始,洪水只有一尺多深,越往南岸走,水就越深,没过膝盖一截,浸湿了卷起的裤腿。从北岸到南岸,我一直不敢看那汹涌的河面,虽然两眼放空,但依然无法欺骗自己。置身在汪洋大海一般的洪流之中,就算不看浊浪,耳朵却堵不住,有听力的左边耳朵,刚好向着上游。听着那虎啸一样恐怖的吼声,操心着脚下忽高忽低的河床,每一步都不敢有一点儿闪失,我紧张得心砰砰直跳,两只手心全是冷汗。</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一次用脚摸着石头过河,那种提心吊胆的体验,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终于,结束了漫长跋涉,捱到了南岸,却见上岸的坡道已经被洪水冲毁,路面离河床有一米多高。如果不是大叔拉我一把,我根本就爬不上岸。那节断路告诉我,早几个时辰,水量更大,水流更急,场景更是吓人。真是万幸,我避开了洪水更猛的时候。</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那天,我差点死于无知。幸好是怕水,救了自己的一条小命。</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六)</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真快。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大的石门河也会断流,听说好多年以前就没水了。不知道,河里的水都去了哪儿?是被沿途的几个大坝拦在了水库里吗?若是这样,也好,可以造福一方,润泽万物。</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此说来,早年的石门河,就像是一匹没套缰绳的野马了。</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如今,疼我的姥姥,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唬我的石门河,也已经不复存在。从前过河的地方,早已筑起了一条直通南北的大道,许多建筑和植物,占据了宽阔的河滩,一派欣欣向荣的样子。</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可惜的是,故乡那条奔流过千百年的母亲河,只能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