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头——童年记忆

欣然

拣烟头，剥出里面的烟丝，这是一段特别的记忆，是我在四岁时的经历。 要从66年夏天讲起，那时父母在苏北淮阴渔沟中学工作，我三岁不到。父母亲因为工作忙的原因，给我找了个保姆，每天把我送到她家。 这个保姆原是他们的学生，后来嫁给了学校的一个教师，有个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她身体不太好，也没有工作，全家只靠丈夫一人的工资。父母便请她在家照顾孩子的同时照顾一下我，两个孩子也有个伴可以一起玩，原想着这可能是一举数得的好事，父母可以安心工作，也可以让闲在家中的她有些收入，也算是帮帮同事和过去的学生，万万没想到发生了后面的事。 在有些特殊时间、特殊场合，一些心灵扭曲的人会表现出了让人想不出的丑恶，当时，一些较左的年轻教师成为了造反派，原本平静的渔沟中学也掀起了革命的浪潮，一些老师被揪斗。这对夫妇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也许是忌妒父母亲的才华，也许是忌妒我们的生活，也许是单单希望显示自己的革命热情，当然也许仅仅是没有分辨善恶的智商，存心害人。 一天保姆阿姨先教给我地主是胖子，胖子是大地主，大地主是坏蛋的概念，然后脑筋急转弯指领袖像，问这是谁，可怜我一个两岁多的小童哪里搞得清，真正的禍从口出，在他们眼中，就是抓到了别人的证据，是自己表现进步的天大的好事。 他们去报告了，大祸便落到我家。 我的话成为父亲旧问题的新证据，父亲大学期间因耿直为胡风鸣不平成为右派，这件事给了那些极左的造反派们揪斗父亲的理由，证明了他一贯思想反动，还把仇恨传给了下一代，父亲百口难辩，被扣上了“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帽子，从此常有批斗、谩骂甚至殴打。 父亲被揪斗后，心情极糟，被人揪斗的起因很大程度与我年幼不懂、祸从口出有关，我也就成了他在外受了委屈无从发泄的出气筒，常常我的一点小错会导致他雷霆大怒，几次被打后，我看见父亲便害怕，总是躲着他，甚至他的一声咳嗽就会让我不知所措，母亲最后只好将我送去常州外婆家。 三岁的我一付可怜相 在常州，我上了一学期幼儿园。半年多时间后，常州出现了造反派间的武斗，双方动用了真刀真枪，发生了无辜的行人在街上被流弹击中的惨事，外婆担心我在常州出事，67年底把我送回了当时外面环境相对平静点的淮阴，这时我四岁。 回到淮阴后，幼儿园上不了，因为根本没有，父母亲给我报了名去读一年级，四岁的我便成为当年渔沟小学年龄最小的学生。 我父亲仍属被管制，我虽小但觉得父亲受苦是因我而起，对父亲心有愧疚，畏惧依旧，这时的父亲，也许因为很久没见我了，也许是因为我表现得过分谨小慎微，对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常常怒不可遏，可我仍是小心翼翼，不太敢亲近他。 不久，父亲与另外几位所谓的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反党分子、历史反革命、坏分子、特务、教育战线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些老师后来全部得到平反)等被关进了渔沟中学的学习班——在靠近学校大操场的一间教室，有红卫兵监视，平时除了干活——劳动改造，就是灵魂深处闹斗命，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写检查。 父亲关进学习班后，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会偷偷去看看父亲，有时躲在树后看看田里忙碌的父亲，有时躲在学习班门边，向正写检查的父亲张望。因为我年岁小，所以看守人员不太管我，我有时还会钻进屋里，坐在父亲桌下的踏脚杆上。后来我开始担任起父母间的联络员，爷爷奶奶来了信，我会去父亲的牛棚悄悄告诉他，父亲有些什么需要，也是我回来告知妈妈。 关进学习班后，父亲的工资被扣下了，每月只发十五元生活费，母亲当时每月工资50元，但开支很大。母亲工作后第一个月起便每月寄30给外婆，供外婆和两个姨妈生活。爷爷在解放后失去了公职，父亲自有工资后每月寄钱回家，现在因不愿爷爷奶奶知道自己被批斗而担心，依旧每月寄十元钱。家中收入捉襟见肘，学习班食堂伙食每月九元，现在因为父亲工资被扣下，全家的生活费实在少得可怜，日子比原先艰苦了许多。 文革开始后，父亲因为苦闷，一次次被批斗，一回回不停地要写检查，父亲开始抽烟。 一天我去学习班，看见父亲用纸条在卷叶子末，旁边还有些烟头，我问他这是什么，父亲说卷香烟，这香烟的烟丝来自那些香烟头，是从烟头里剥出来的。 烟头，当地人叫香烟屁股。那时的香烟没有过滤嘴，抽烟的人吸到还剩一公分左右时，手没法抓烟头了只能扔掉，熄灭的烟头常常还有点未燃过的烟丝，父亲把烟头拆开，拣出没烧过的烟丝放在一起重新卷烟！ 我记住了，爸爸要抽烟！我可以帮爸爸的！ 回家后，我找到了一个小瓶子，这个瓶子原先是个罐头瓶，有个铁皮盖子，用这个瓶子放烟丝应该很好，我把瓶子藏到了我的小书包里。 我装烟丝的瓶子就长这样 接下来的日子，我上学时放学后，走在路上，总是东张西望找地上的烟头，多远的烟头也逃不过我的眼。到家后我再拆开烟头，挑出干净未烧过的烟丝放到瓶子里。 一星期后我已经收集了小半瓶烟丝了，我悄悄地去了学习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小瓶，踮起腳尖把瓶子放到了父亲的桌上，仰着头等着父亲表扬。 父亲非常吃惊地拿起瓶子，看着烟丝问我“你哪里来的烟丝？” “我捡的”“捡的？”我轻轻解释，“我看见你剥香烟屁股的。” 父亲看着我，笑出了眼泪: “我剥的是爸爸抽烟剩下的烟头啊！” 他摸了摸我的头，“谢谢宝贝”。 那只瓶子后来下放时跟我们一起到了农村，又放在我们家的书桌上插笔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