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丹 山丹 (下)

孟澄海

<p style="text-align: center;"><b>碗窑沟的意象</b></p><p><br></p><p> 太阳西斜,荒山有了阴影,浓重、幽暗,仿佛饕餮,时刻环伺着什么。九月里,秋草枯黄,野花落去,从南湖飞来的麻雀在山坡上觅食,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几只山羊安睡于废弃的窑口之前,眼神空茫黯淡,有如梦境里的白色石头。我来之前,窑火早已熄灭。炭火的灰烬被风吹走,不留丝毫余温。</p><p> 在我的记忆里,那些曾经闪着黑釉光茫的缸罐、瓶、盘、碗、碟……都退出了日常生活,成为农耕时代的一种意象,遥远、生隔,朦胧而灰暗。土与泥,泥与手,焰与火,火与瓷,所有的抚摩、搓揉、炙烤、燃烧、纠缠和运转,其繁琐复杂的过程,皆定格于岁月深处,跟瓷器一同沉默,然后消失。 碗窑沟何时开始烧制瓷器,史无记载。我听过一则传说:最早来这里定居的是张、王两户人家,他们祖籍在山西大槐树下,家族以制陶为业。明洪武间移民山丹,为了生计,便在此开窑烧瓷,其手艺世代相传,一直沿续至现代。其实,很多民俗学者考察碗窑沟,认为其烧瓷历史不会超过二百年,大约肇始于晚清。但因缺少相关佐证资料,也仅属一种猜想。</p><p> 上世纪三十年代,艾黎先生在山丹创办培黎学校,设陶艺专业。后派学生专门在碗窑沟学习制作白瓷,大获成功。据说白瓷薄如纸页,轻轻敲击,能发出清脆之声,如同弹奏古磬。尤其到了月夜,在星月下晃动,泛起莹白晕色,且紫光微微,润婉含蓄,完全有美玉的品质。我从未见过碗窑沟的白瓷,想来,如果确有那种瓷器,也属希罕作品,不可能流落到民间。早年,我在故乡看到的大多是碗窑沟烧制的黑釉瓷器,缸和坛子之类,釉面粗糙,胎体结实,形状类似乡村野汉,拙朴中透着几分憨厚。也有碗、盆,青釉,上面绘着简单的花纹图案,端到手里有古陶的感觉。记忆中,乡人的门洞上总是坐着一个陶瓷小狮,毛色褐黄,眼珠黑亮,爪下踩一绣球,昂首望天,颇为神气,据说那是碗窑沟生产的工艺品,因其精美,曾一度出口海外。碗窑沟曾有九大窑户,工匠数百,规模之大,名扬河西。荒山之下,窑口一个连着一个,开炉之时,焰火熊熊,红光照亮天地,青烟袅袅,与云朵连成一片。闭上眼睛想象,那种壮观场景,叫人感怀不已。但随着时光流变,窑炉相继倒塌、崩溃,成为一堆堆焦黑的废墟,而废墟又被风尘湮没,最后只剩下残阳和荒草。我在那个山沟里彳亍,脚步沉重,心绪纷乱。那地方没了炉火,陶瓷的魂灵早飘进了寒凉的秋风,消亡于岁月的远方。但碗窑沟附近,依然有机器轰鸣、车流滚滚。现代化如水汹涌,将一处古老的陶瓷文明彻底吞噬,连遗址也未留下。</p><p> 荒山。古窑。泥土。火焰。青筋裸露的大手。饱经沧桑的工匠。朴实无华的瓷器……所有这些,也许会在若干年后,成为我诗歌中的意象,温暖、忧伤……</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5、瞭高山四周的风景</b></p><p><br></p><p> 瞭高山并不高峻,但苍古,老气横秋。 山顶与祁连山迥异,无雪无树,荒早稀疏零乱,少葳蕤之势。石头与页岩被风化剥蚀,长出褐红斑点,如云气烂漫,叫人想起白噩纪或三叠纪岁月……</p><p> 第一次登瞭高山,还是二十年前,赴山丹参加笔会,文友饮酒,微醉后从县城坐一辆三轮车,来大佛寺游玩,摇摇晃晃爬上了那个山巅。那时候,还是青春年华,内心视角外向,坐在沙石之上,目视远方的祁连雪峰,偃仰呼啸,仿佛自己高出了天地,有一种气吞星象的豪情气概。 现在,我又来到了瞭高山顶。只有一个人,带着落满尘灰的影子。我坐下来,点燃一根烟,于阒无人迹的地方喷雲吐雾,享受那短暂的宁静。若干年过去,我已到知天命的年龄,对远去的青春只有凭吊和祭奠,灵魂饱经沧桑,内心更帖近荒山秃岭的原色,沉积了太多的世态炎凉,虽不颓废,但更深沉,更苍凉苍茫。我望见了祁家店水库。就那么浅浅的一汪湛蓝,泊着天光云影,泊着时光岁月,从古及今,一直与干旱和蛮荒对峙,成为一种绝决的风景。是瞭高山时间久远,还是祁家店水源亘古,孰先孰后,也许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p><p> 但我想到的是,山与水的相逢,可能属于神启,带有宿命性质,明白了这点,才会理解永恒的意义。不知什么时刻,我发现脚下出现了一群蚂蚁,它们正抬着一具蝴蝶的尸骸,朝自己的洞穴运行,浩浩荡荡,势不可挡。在蚂蚊的眼中,我是一座荒山,抑或是一片大海,不知道。我所观察的结果是,它们,那一群伟大生灵,丝豪不惧人的存在与思想。在蚂蚊的帝国王朝里,自有它们的规则和信仰。也许,于荒芜苍老的山巅而言,蚂蚊才是真正的神祗。</p><p> 大佛寺就在山脚。 与佛寺有关的,是大雄宝殿,是罗汉馆阁,是梵音香火,是圣迹故事……这些都有史料记叙,民间传说,纷繁冗碎,不必一一考稽述说。我最感兴趣的是大佛寺初创的那个年代:北魏。</p><p> 北魏乃托跋氏所建,那个朝代一方面崇尚铁血英雄,一方面又膜拜天竺佛祖,靠马上奔取江山,同时用佛理救赎灵魂,这种构想不能不说是充满了智慧。我去过云门石窟,那里保存了北魏佛像,雕塑一律高鼻细眉,秀骨清俊,有异域特色。看山丹大佛寺坐佛,形体面容似与现代人的样子相仿佛,疑是后来重塑。所谓禅寺建于北魏,仅空留一个时代符号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人们还是在屡遭毁弃的旧址上建起了大佛寺。佛寺阔大、恢宏,建筑魏峨壮观。尤其是那尊巨大的坐佛,倚山趺跏于莲座之上,目光微微下垂,似在俯视芸芸众生。我走进三十多米高的大雄宝殿,抬头仰视,看见橙黄的光线从佛的肩膀上徐徐落下来,如雪花般笼罩了我的身体。我从红尘界刚刚走来,内心积满世俗尘埃,也不知能否接受到佛光的沐浴? 步出大佛寺,天朗气清,秋阳灿烂。俯视山脚之下的村庄,有炊烟正袅袅升起,一群灰鸽在民居上空盘旋。瞭高山下,乡村田园画卷次第展开,安静,美丽,温馨……</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6、南湖 南湖 </b></p><p><br></p><p> 南湖。落月。据说,这就是山丹南湖八景之一,其它忘了。为什么要记住那些呢?在中国,但凡风景优美之地,文人墨客总喜欢以以四字格形式,来概括总结景物,意境隽永,然往往华而不实。</p><p> 于山丹而言,有一个南湖就足够了。 此刻,我就在南湖。是秋天的傍晚,有月,未圆。风从南岸吹来,带着花朵和叶子的清香,细腻、缈茫。一个人面对湖水,思绪宁静,灵魂打开,感觉如同朝圣。其实,这一泓湛蓝,的确已过滤了市声,在红尘边缘,那么清,那么静。月华初放,云杉和侧柏笼上了淡蓝的光晕,几片落叶飘过,打着旋儿,落上水面。最后归家的白蓝鸽,从我面前闪过,去向不明。风里早就不见了蝴蝶和蜜蜂,不是说它们迷失于黄昏,在这个季节,那些曾经美丽的生灵,早已殒命,恍若残诗意象,随月影沉入湖底。那么,我记住的应该是夏天。那时候,南湖的花朵吐艳,柳叶婆娑,紫燕贴着水面飞行,蜻蜓在桔黄的晚风里舞蹈。芍药展开花蕊,用水晶般的露珠为蝴蝶布置婚床……</p><p> 万物蓬勃,元气丰沛,就连湖水的涟漪,也融合了人的幻想,人的心境。沿着湖岸走,我看见了自已的影子,朦胧、幽暗,飘忽,若摇曳的水草。秋天里,就在这样个傍晚,水接纳了我的影像,还有清清淡谈的思绪。我相信这一弯清流,可洗却前世今生的尘垢,让灵魂抵达神殿。风里的月光随意飘散,兰池那边氤氲起一片幽蓝。日间,我多次在那里逗留,看王允中的墓碑和石像生。王将军生活在明代,是底道的山丹人,他戎马一生,跟蒙古瓦剌、鞑靼部作战,死后葬于祁家店。上世纪五十年代,因祁家店修建水库,遂将墓碑及仲翁(石人)、石马、石羊、石象、石骆驼等移于南湖。明时的星月,明时的西风流云,穿越岁月,停留在此地,石头依然,碑铭清晰,但那个名震河西的武人早已化作了烟尘。据说,将军之剑尚存人世,我相信,青铜的骨骼被时间收藏,传说愈加明亮。</p><p> 夜色渐浓,从我的角度看过去,能望见高矗云端的法塔,轮廓浑圆、饱满,铁马叮当。方志言,阿育王时代,曾在世界各地建有四万八千塔,以供奉佛祖舍利,山丹法塔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原建筑历经兵燹,已荡然无存。现法塔为近年所筑,虽未离原址,但也只具象征意义。佛塔立足大地,却可把芸芸众生的目光引向穹顶,让人产生远离红尘之念。</p><p> 我坐在焉支亭。湖水平静,无波无澜,月光在上面轻浮,幽蓝如墨。我看不见焉支山,心里却想到了匈奴单于,还有他的阏氏美女,今夜,他们那披满野花的魂灵,也许就站在南湖一隅,像我一样眺望山丹苍茫历史。</p><p><br></p><p style="text-align: center;"><b>7、弱水千秋祭 </b></p><p><br></p><p> 翻阅古史书,有关弱水的记载最早见诸于《尚书》:"禹导弱水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清史稿·地理志》载:"山丹河即禹贡弱水,出县南祁连山麓,四源并导汇于城南,入张掖红盬(gu)池……'很简短的几句话,便说出了弱水的地域方位。</p><p> 大禹是治水的英雄,在中国,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足迹,其传奇色彩令人景仰。民间传说又有一种版本,说是穆天子西巡河西,于祁连山下设坛祭祀弱水。弱水之神为一靓女,红妆倩影,风情万种。穆天子站在河岸之上,于袅袅的香火青烟中,跟那女子谈笑嘤嘤,眉目传情,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后穆天子策马东归,回首见一云朵,悠悠伴随身后,一直飘向中原。传说有文学色彩,想象的成份居多,惚兮恍兮,瑰丽而又无迹可考,留下来的都是一些叫人感怀的东西。</p><p> 但不管怎么说,在河西走廊,弱水是一条古老神奇的河流,它从远古的历史中静悄悄流过,然后哺育生生不息的子民,涵养一方厚重朴实的文化,使每一朵苇花,每一片树叶,都在淡淡的浪花流韵中展示出美丽的诗意,也使那流传千载的故事和传说有了动人的情愫。我去过弱水的源头。那是祁连山很普通的一条峡谷,周围雪峰林立,远处冰川闪耀,高大的云杉张开伞盖护围着一片片清水。</p><p> 祁连山千年的冰雪消融,化成水,汇成涓涓水溪、山涧,然后向旷野奔流。坐在山崖上看弱水,总觉得它的源水太清了,太蓝了,像一个永远不会被污染的童话。弱水又太静了,静得宛若处女的梦境,它把山川大地的美景都揽入自己的怀抱,然后跟亘古的历史述说,述说梦中的诗情画意。弱水年复一年地流淌,积淀了太多的沙石尘埃,也积淀了美丽的梦幻传奇。</p><p> 弱水之源,有鹰飞过,有雪落过,有风吹过,有花开过,变了的是那些虫蚀般斑驳苍老的崖岩,未变的是一脉充满神性的寂寞,阅尽沧桑的淡泊……</p><p> 沿着弱水河岸走,无非是田畴原野,大漠黄沙,风景单调寂寞,而叫人眼前一亮的总是那些胡杨和红柳,它们站立在河岸上,把枝干伸向天穹,把绿荫送给流水。苍古伟岸的胡杨,从冬天到秋天,从绽露第一粒新草到飘零最后一片红叶,它们像一群饱经风霜的老人,目送和护围着弱水,走过一程又一程。胡杨千年,弱水千里,生命与水,形成了至亲至密的关系。大漠穷荒,黄沙黑石之间,有了绿色,有了苍狼雪狐,这不能不叫人思索、动情,乃至感叹唏嘘。</p><p> 旧读《甘州府志》,有一句说到"半城芦苇半城塔",甘州岁月,如黑白电影推出一组镜头:芦苇轻飘,荡起如雪的花穗,佛塔倒映水中,摇摇欲动,如梦如幻。如果说甘州的古文化是黄卷青灯下的佛语禅境,那么弱水的清流就是超脱凡尘的圣水。没有弱水,就没有甘州的文化底蕴,也就没有温婉缔丽的民俗风情。苇叶苇花,水波水纹,在我的想象中,永远是隽永的诗文图画,不朽的老调情歌。弱水流域曾经是古代民族的家园。这里先后生活过的乌孙、月氏和匈奴,还有诸多的马背部族,他们弯弓射雕,笑傲山林草原,演绎着一幕幕可歌可泣的历史。最叫我感怀的是那些土尔扈特人。他们本来是古代西蒙古卫拉特四部之一,由于忍受不了准葛尔部的排挤、骚扰,无奈之下,在部族首领鄂尔勒克的率领下远走他乡,在那里创建了土尔扈特汗国。但中北亚茂密的原始林森林、绿色的草地,还有明媚的阳光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福祉。在异国他乡,土尔扈特人又受到沙皇势力的欺凌。他们思乡之情、归乡之心未灭,终于在清雍正年间,又回到了居延海。千年已过,我们已无法知晓土尔扈特人东归的具体历程,但可以想象到的是,当他们翻过阿尔泰山,穿越茫茫的沙漠戈壁之后,一定看到了纯蓝明净、泊着红叶青蘅的弱水河,看到了倒映在水中的胡杨和红柳;他们一定聚集在宽阔的岸边垒起石坛,点燃柏香,举行了一次盛大的祭河仪式;他们也一定每人掬一捧弱水,洗却了留在身上的疲惫和心中的耻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