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好大的雪

鲁英

<p class="ql-block">  人生一晃几十年,当喜怒哀乐咀嚼品尝得差不多了就熬到了退休,剩下余年已然如何?没有如何了。</p><p class="ql-block">  我爱宁静与自在,也无心旅游或融入一群。 老伴从未停息家务忙碌,说这似如运动,而总是催我出外走步,甚至吓唬着“不去散步运动,病魔便会上身”。</p><p class="ql-block"> 常听得这么说,认为是有其道理的。于是公园漫步成了我主要的锻炼形式。</p><p class="ql-block">  这天正走到湖边,见一群老年书法爱好者正在笔会,不时传来阵阵掌声,同好的我也想凑近看个热闹,老伴却不乐意,“别个写字有么子看头?那我先走一步接孙子,你快点回来!”没走两步回头丢来一句“喂!你莫一不小心碰哒老情人唻”,她吱吱地笑着……。</p><p class="ql-block">  来到人群中,站在笔者身后观赏其行云流水之笔韵,待看到落款“徐芳”让我一怔,莫非是同名同姓,不会是她吧?我绕到对面看个究竟,果不其然,还能是谁!尽管不再年轻,但那神态、气质依旧。此时的她搁笔抬头,正与我视觉相撞,俩人惊讶对视着,几乎同时呼出对方名字,那一刻眼里润泽着难言的喜悦。</p> <p class="ql-block">  我们的故事隐藏在内心深处,几十年里都在尽力淡忘,觉得过去了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然而“淡”尚可,“忘”却不是嘴上说的那么轻巧。曾多方打听过她的消息,听说她很多年前就去了遥远的南方城市,却音讯全无,尽管现实阻隔了一切,四十多年前留在心灵的伤痕尚未愈合,此刻她的突然出现,我不知所措,脑里一片空白……</p> <p class="ql-block">  那是1976年的秋天,我从师范毕业分配在湘鄂交界的偏远农村学校教书。那地方用穷乡僻壤,鸟不屙屎形容毫不过份。</p><p class="ql-block">  学校座落在荒山秃岭,远远望去倒像一座破庙。莫非是命运捉弄我,知青下放五年多,好不容易招读师范,结果又跌回到了原点,难道这就是我赖以生存、耗度余生的归宿?</p> <p class="ql-block">  拖着沉重的脚步踏进“破庙”,老师们很是热情,帮我卸下被包,送来茶水,递来椅子,一位女老师端来脸盆“黄老师洗个热水脸吧”。听得家乡音有种亲切感,尤其在这人地两生的异乡,“你是……?”“嗯,我下放这里八年了”,她让我好奇又惊喜,如同在大海里抱住了一根浮木。 </p><p class="ql-block"> 都叫她徐老师,六八年底从长沙下放这里,一道来的同学们通过各种途径都陆续离开了,历次招工招生都与她失之交臂。 </p><p class="ql-block"> 她父母曾是中学教师,五七年父亲被划右派,死在了监狱;母亲也被清理出教师队伍,在一街道工厂做工糊口,含辛茹苦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可想生活是多么的艰难。</p><p class="ql-block"> 那时乡下师资奇缺,带照顾性的让她做了民办教师,生活上才有了改善,至少不须寻柴做饭了。</p><p class="ql-block">  命运将我们逼到了同一个“屋檐”下,有了她我不感觉那么孤单,在生活方面她总是尽心帮助我,连换洗衣服都是洗好晒干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我也在教学、备课方面给予指导。她的悟性极强,一手钢笔字和她人一般秀丽,与生俱来的清雅气质让人怜爱。她说什么困难都可克服,唯孤独的煎熬无力抗争,我们已然成了精神依靠。</p> <h3>  每逢周末尤其是遇上好天气,我们都会去逛小镇或田园散步,常坐在山坡遥望远处的田原、静观蓝天飘浮的云朵。<br>  有时坐在山坡石头上发呆,任山风吹拂。<br>  “喂!你有白头发了” 她要我坐下,细心、轻柔地在我头上拨弄着,还真拔出一根、又拔出一根来,我眯着眼任由她在头上寻找,每拔一根就怜惜的问“痛么?”那哪里会痛,简直就是享受,不知不觉中竟拔出五——六根来,我故意“哟”的一声,她惊慌住手,连声说“哦!哦!对不起”,看到我笑又在我背上猛捶。<br>  我讲故事,她听得很认真,有次讲小说《简爱》,还流下了眼泪,她被故事感动得一夜未眠。<br>  我们似乎有种默契,从不流露对未来的向往和憧景,仿佛当下便是最为满足的生活。</h3> <p class="ql-block">  她就住在我对面教室里的小房间,小小卧室经她收拾,整洁、漂亮。我常以倒开水、找茶叶为由与她接近。她爱书法,我喜欢画画,为她画过速写,她好高兴,说画得比本人漂亮了,我倒觉得没有画好她的神韵,她用镜框框好挂在了床头。 </p><p class="ql-block">  一次周末下雨,她来找我,说两天后她有堂公开课,是教改办的领导要来听课,她好心慌,要我帮她看一下。翻开她的备课教案让我一惊,总个步骤、重点分析、板书备得无可挑剔,我也俨然谈了看法,一、授课状态要轻松自然,把控好过程节奏;二、表达方面要有诙谐幽默,课堂上才会气氛活跃,我话音刚落,她“哇!你直指要害,我缺乏的就是幽默,明天我就模仿你的味道讲课,从今往后,我赖着跟你学”</p><p class="ql-block"> “喂!你已经很幽默了”哈哈哈哈!</p><p class="ql-block">  教室后面坐了十来人,气氛郑重严肃。 课后听课人员一致通过评优,都说这徐老师的课讲得不错。</p><p class="ql-block">  我赶紧梭到她房间报告好消息,她兴奋得蹦到我背上要“猪八戒背媳妇”。</p><p class="ql-block">  她说自我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我也不掩饰的说“假设这里没有你,我一天都呆不下去”“哈哈哈!你太夸张了”她笑得几多开心。</p><p class="ql-block"> 一次我去县城办事,返回途中班车出故障,晚三个多小时才到小镇,还没下车就看到她挤到车门来接我,那踮脚翘首的样子让我心里别说有多温暖。</p> <p class="ql-block"> “我怕你回不来了呢”,听她这么一说,我鼻子酸酸,感受到一股爱意的温暖,俨然一付大哥派头牵着她的手就走。</p><p class="ql-block"> 那天正是中秋夜,我把桌椅搬到操坪,切好从县城带回的月饼和点心,她说这是她第一次过节,她做了一盆清脆可口的糖醋莲藕。</p><p class="ql-block">  一轮皓月羞羞嗒嗒地从云中露出大半张脸,大地被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李白的诗句‘疑是地上霜’描绘得美妙贴切”,我感慨万千,她却一言不发,也没有抬头观月,我意识到是圆月把她引入了伤痛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不久教改办通知我短期抽调二十多里路外的凤形学校。她送我时反复叮嘱“你每周都要送换洗衣服回来啊!”。 </p><p class="ql-block">  我盼着周末,每次都能在半路上与她相遇。 </p><p class="ql-block">  那年冬天格外冷,农民说大群麻雀低矮飞就意味着要下大雪了。</p><p class="ql-block">  又到周末,天色灰沉并下起了雪籽,落在瓦上一遍滴滴嗒嗒声且越下越密集,学校提前放学,四合院内寂静冷清,无所事事索性捲进被窝,天黑时分窗外已是大雪狂舞。</p><p class="ql-block">  眼睁开已是上午九点多了,雪没有再下,白色的世界静得让人紧张,那条一直延伸消失在地平线的田埂小路被大雪覆盖,我如跌落在冰窟里的羔羊孤伶无助。心想着,这糟糕的天气,她在做什么呢?</p> <h3>  忽见天地接壤的地平线上隐约出现一个小小黑点,揉了揉眼睛依稀发现那小黑点竟是个人在艰难缓缓朝学校方向挪动,渐渐地变大,变大。<br>  这种鬼天气居然还真有不要命的。<br>  那人没有顺田埂往前而是消失在通往学校的拐角,这会是谁呢?<br>  隐隐约约听到“黄老师!”,好熟悉的声音,不会是错觉吧。<br>  过不一会听得“黄鲁平!”。<br>  “哎,哎!”我翻身下床,仍怀疑自己的耳朵。<br>  又听得“黄鲁平!”这一声听得分明,不是什么幻觉,不会是别人!我披上棉大衣直奔校门。<br>  天啦!我奋然把她紧紧抱住,用大衣捂住她,久久不愿放手松开。</h3> <p class="ql-block">  房间里很快燃起大盆炭火,用媒油炉煮了面条。她的到来,房间里不再寒冷,小小天地荡漾着生机。</p><p class="ql-block">  她冒着风雪特意赶来是要报告三大喜讯,一、父亲的问题得以平反;二、母亲也回归教师队伍;三、终于通知她回城,待办好迁移,随时可以动身。</p><p class="ql-block">  我欢呼起来为她命运的改变而高兴,苦尽甘来的这一天终于盼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们激动得欢跳着。几乎同时都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情绪由激昂忽而跌落下来,坐在火炉旁默默地低着头很长时间都没说话,她如母亲那样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p><p class="ql-block">  “哪天走?我送你”我栽着头压低声音问到,她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p><p class="ql-block">  唊唊唊!一只喜鹊扑拂着翅膀飞临屋檐,划破了沉默与宁静,阳光透过云层喷薄而出,大块大块的积雪从屋顶、树梢溃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天晴啦!我们瞪大眼睛互望着同声感叹到。</p><p class="ql-block">  两天后我急奔徐芳所在的学校。老师们告诉我,昨下午她已经走了,回长沙了。</p><p class="ql-block">  我沮丧、无望地疑视着通向小镇的弯曲小道…… </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我离开了那里,把快乐与忧伤都深埋在那异乡。</p><p class="ql-block">  你说是梦不是梦?四十多年后在毫不经意间,她竟真真切切的又站在了我的面前。从她那激动的眼神中可以肯定这些年来她未必过得比我轻松……</p> <p class="ql-block">  默默地我们漫步在沿湖小路。 </p><p class="ql-block">  “还记得你为我画过一张速写吗?” </p><p class="ql-block">  “哦!记得的” </p><p class="ql-block">  “至今还摆在床头呢” </p><p class="ql-block">  又是一阵沉默。</p><p class="ql-block">  “你还记得那年那场大雪么?” 她忽的用手捂住了我的嘴…… </p><p class="ql-block">  从对岸飘来忧缓的音乐,那是苏芮唱的《牵手》</p><p class="ql-block">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过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 </p><p class="ql-block">  “你喜欢这首歌吗?” </p><p class="ql-block">  “嗯!歌词也写得不错” </p><p class="ql-block"> 落日的霞晖透过芦苇丛映照在身上晃动闪耀着,我们只是并肩走着,没有牵手,话语也不多,她说她退休了,丈夫几年前患病去世了,儿子在国外读研快毕业了。</p><p class="ql-block">  下坡时我伸手去扶她,发现她眼睛满含着泪……</p><p class="ql-block">  “是不是我不该问这些?让你伤感?”她摇了摇头,略带哽咽沙哑的声音说“你看你,真的已是满头白发了呀”,“这是无可抗拒的必然呀?再怎么拔怕是拔不尽的了”,“你还记得拔头发的事?”。她又笑了。</p><p class="ql-block">  湖边芦苇被秋风轻抚摇曳,露出窈窕曼妙的身姿,那芦花更显得分外妩媚……</p><p class="ql-block">  望着西下的落日余晖心生感叹:纵然 ,我们留下深深遗憾,所幸的是彼此曾炽热的爱过,并牵挂了一生,岂不也是一种幸福吗?!</p><p class="ql-block">  天意,一切只能归于天意吧!</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鲁英写于2020.3.1.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