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我唱给你听（四）

风

我上中学了

从家到学校步行大概要二十分钟的路程。中午要回家吃午饭，每天来回要走四趟，颇觉得有些远。觉得远的原因是因为还有一座离家很近的中学，我没有被分到那里去。上中学比上小学规矩多了，尽管也有调皮捣蛋的，但起码要好好坐在教室里听课了。

那是一九六九年，文化革命正如火如荼的向纵深发展。

上课之前有一套繁琐的程序：同学先起立高唱革命歌曲《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来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嘿呦，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歌声嘹亮，绕梁三日。然后再手举毛主席语录的小红本振臂高喊：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人山呼三遍，敬祝我们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又是三遍，方可以开始一天的学习。

最后一节课要放学了，大家再起立，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才可以结束一天的课程，背起书包放学回家。

那歌中这样唱道：“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和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红太阳......”正是年轻记性好的时候，这歌词烂熟于心。

每位老师上课之前，都要拿出毛语录的小红本，告诉大家翻到某某页数，大家齐声先要念毛语录，然后才能开始上文化课。毛语录小红本都是随身带的。胆小怕事的老师会多念几段，厌恶这套形式的老师就念一段应付一下马上上课。

教数学的郑鸿安老师是唯一一位敢念一段毛语录就上课的人。郑老师是一位印尼归侨，为人严肃，不苟言笑。教起课来很是认真，是我尊敬的一位老师。上别的老师的课有同学敢捣乱，但是他的课没有人敢，都规规矩矩的。

郑老师应该是会些武功，他搬自行车上好几层的台阶时候，只用双手握着车把一用力，整个自行车便会离开地面，没有点功夫的人做不到这样，我们看了都吐舌头。

郑老师对我关爱有加，他教的课我成绩也很好。私底下对我是一位和蔼的长者，我去别的学校上高中前，郑老师给了我许多教诲，鼓励我好好读书，离校时我去和郑老师道别，送了郑老师两幅小小的麦秆画作为留念。

从此一别再也没有见过郑老师，那时少不懂事啊。后来再打听，郑老师已经去世了。

教语文的关老师，也是令我敬重的老师，关老师像一位厚重的淳淳长者，穿着朴素但是整整齐齐，衣领上的风纪扣总是扣着。可能是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因为一次见关老师穿着一条裤子的膝盖处缝着两块大大的补丁，那时我们小孩子的心理，觉得穿补丁衣服是很丢人的事。

我们这些上高中的同学临走前，关老师写了一首诗贴在黑板上送给我们，名字叫《送别诸学子》，现在只记得其中有一句“戮力苦争春”，当时上高中要考试竞争的。当时年纪小，不以为意，老师拳拳的心体会不到，现在回想起来，悔之晚矣。

有许多事情等我们明白过来时，已经太晚了。关老师脸上总是忧郁多于微笑，他患有慢性疾病，也是很早就去世了。

还有一位新来祁老师，他虽然没教过我，但彼此印象都很好。不知怎么他和一位教英语的女老师好上了。女老师的丈夫在国外，可能耐不住寂寞了。谁想东窗事发，祁老师被送走劳动教养，女老师可能也离了婚。我为他们感到惋惜。

那时上学还有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听忆苦报告。不知从哪里找来些号称苦大仇深的人给我们讲他们在旧社会受的苦难。还有就是找一些豆腐渣白菜叶什么的，蒸成窝窝头让我们吃，说是让我们体验旧社会穷人的生活。

一次找来一个门头沟的什么老师做忆苦报告。我们拿着椅子都在操场上坐好了，老师事先警告：这么严肃的事谁也不许笑，并拿着笔在旁边看着，谁笑就把他记下来事后算账。我感到奇怪，老师怎么知道我们会笑？

但见那人坐在前面微闭双眼，摇头晃脑的近乎吟唱似的说起开来：“河套沟啊：河——套——沟，一年四季：黑——黝——黝，系不起皮带：系——葛——呦，戴不起帽子：戴——尿——泡”。他的大意是腰里系根藤条之类的东西，脑袋上带着猪尿泡suipao，就下矿井去挖煤。

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那猪尿泡如何戴在头上，是晒干了戴？还是趁着湿乎的时候戴？我从心里头问他，我也没有见过猪尿泡。

我并非是质疑他，而是抱着一种少年时期的好奇和求知的欲望。

他形容那煤窑是“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黑乎乎的煤窑夹着他这块肉。想想他还算幸运，能活着上来给我们作报告。现在矿难死的人多了，你能活着上来就知足吧。

听了半天也没觉得他受了多大的苦，倒是他那半瞎着眼，摇头晃脑的样子被我牢牢记住了。

还有一次，学校请了附近的一位老人做忆苦报告，他讲到在万恶的旧社会里，生活贫困，饱受地主老财的剥削，整天吃不饱饿肚子。父亲没辙把姐姐嫁了人换回些粮食，谁知他还吃撑了，居然撑得拉不出屎来了。

这位老人在台上不停地念叨着：“拉不出屎来了......拉不出屎来了......这可怎办？这可怎么办？”我们听了哪知道怎么办。

老人诉苦道：“听人说药枣管用，赶紧找来药枣塞到屁股里，敢情这药枣真是管用，在炕上还没来得及下地屎就出来了，库衩衩的拉了一炕......”

接着他还总结到：我要站在地上就好了，就拉不到炕上了......

我们在底下听着有些好笑，像在听单口相声，但大家谁也不敢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都憋着。

他屎拉痛快了，又想起了那离家出嫁的姐姐了，说到伤心处，老人情不自禁的在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想我的姐姐，我想我的姐姐，我就想我的姐姐......”

像是在看一场闹剧，我们在底下听着无动于衷，他所经历的这些痛苦丝毫打动不了我们，也引不起我们的共鸣，他的苦跟我们毫无干系，他的痛也贴不到我们身上。

忆苦会结束我们放学回家，在路上看见这忆苦者走在前面，有同学开始起哄，学着他的声调朝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就拉不出屎来......敢情那药枣管用......我就想我的姐姐......”

不知道是离得远还是声音小，那人没反应继续朝前走。这边见没反应，胆子更大了，又高声呼喊道：“我就想我的姐姐......我就想我的姐姐......”

忆苦者绷不住了，转回身来喊道：“我们老头没文化，说话有缺点.....”我以为他会跳着脚的大骂我们，谁知他竟然自我检讨起来，弄得我们倒骚不搭眼的不好意思起来

以我的理解，他大骂我们一顿才符合常理，可能是他在台上刚给我们做完报告，还在端着，不好意思把人性恶的那一面显露出来吧。

现在给小孩子讲我们插队时的苦难，他们谁爱听？都嫌你啰嗦，一切都是你活该，我们那时就是这心理吧。



我的中学校名叫玉泉山中学，坐落在玉泉山脚下。旧时的燕京八景之一“玉泉垂虹”指的就是这玉泉山。


从颐和园远望玉泉山

玉泉山属于北京“三山五园”之一，三山五园是北京西郊一带皇家行宫苑囿的总称。相传乾隆皇帝常到此处观景游玩，山中有泉水从石缝中迸出，水似银华，晶莹剔透。乾隆皇帝令人取全国各地名泉水样进行比较，惟玉泉山水最优，遂赐封玉泉山水为天下第一泉，并题字“玉泉趵突”。

玉泉山泉水流量很大，从山中流石缝隙中淌出来汇成一条河流，蜿蜒流向颐和园。流经的地方浇灌着农田。只因为泉水刚从地下淌出温暖的缘故。冬日里的清晨河面上常常漂浮着一层蔼蔼雾气，飘幻又朦胧，美之极了。

只可惜，据说因为水源的上游挖煤，把这条水系破坏了，从此这条玉泉山水汇集成的河流就永远的消失了。

这张图片上可以看出这条河流，照片的左上角是颐和园的万寿山，大片水域是昆明湖。仔细看照片的右下角有个牌坊，京城的皇上就喝玉泉山的水。

当年驮水的马车深夜就经过这个牌楼沿着海淀奔向西直门，待到天色蒙蒙亮时到了西直门，城门打开后把水送到城里。

前几年在颐和园的耕织图的展览室里看到了这张照片，一下子便被惊呆了，站在图前看了好久不愿离开。此情此景，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但又是那么遥远，不禁的想起了曾经在此过往的日子。
　　
在这里上学期间，常徜徉在这河边，河水沿着堤岸缓缓流淌，河中水草随波逐流上下起伏，农人养殖的鸭子在水中嬉戏，河岸两旁水田阡陌纵横，碧绿一片，路边垂柳抚人脸面，稻田中蛙鸣鼓噪声一片。

这河流之上有座石桥，不知何年月被破坏了，人们为了过河方便架了一块长长的木板。当地人又把此地称做“一块板儿”，当年拍摄电影《早春二月》就在此取了景：影片中的萧涧秋从一块板去河对岸的文嫂家。

以后你有机会去颐和园的耕织图看看这张老照片吧，那里面有我后来的脚步。据说这张照片拍摄于1920年代，作者已不详。在此要深深感谢此照片的拍摄者和上传网络者。

有书记载当年当年清时盛世时这里的景象，粘上几页你看吧

好了，先到这里，后面的故事，等我慢慢讲给你听。


图片源于网络，感谢上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