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茅树森

我的父亲茅导海，可谓是济南银行界的一代元老。早在建国之初，成立中国人民银行济南支行时，他便是首批被招录的正式职员。 由于他文化功底较好，天资聪慧且勤奋好学，因此不久即成为济南市银行系统小有名气搞“信贷”业务的行家能手。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他曾兼任“济南烟厂”、“济南酒精厂”等多个大型国企的国家派驻该企业的“财务督查员”。 家父一向工作认真负责，历来秉公办事，深得领导的信任，并多次获得过各级“先进工作者”的荣誉。 中年时代的父亲 “文革”后，随着国家对银行体制的改革，家父又调至中国工商银行济南分行工作，仍主管信贷业务。 临近退休时，恰逢国家实施金融行业改革开放，他又受命负责组建济南市第一家地方股份制金融机构“济南解放路城市信用社”（后统一合并为现在的齐鲁银行），直至生命的终结。 步入老年的父亲 　　 我敬爱的父亲转眼已过世二十四个年头了，但他的音容笑貌和许多佚事，却依然经常在我脑海中翻滚，并不时激起我对他的深深思念和愧疚！ 家父病逝的情景，至今仍令我记忆犹新，历历在目。 记得那天是1996年的4月4日星期四，恰逢清明节。就在这天的上午十点多钟，我突然接到同父异母的妹妹来电，告之父亲住院的消息，并讲只是拉肚子，不太要紧。 父亲长年患气管炎，后延至成肺心病，之前曾多次住院治疗，而大都在一周左右便康复出院了。 我因远在潍坊工作，不便立马回济探望，故打算次日（周末）专程赴济，陪护老爷子多待些日子。 不料，下午上班不久，我便连续接到家中亲友告之父亲病危的急电，于是我刻不容缓立即乘车奔赴省城。 大约下午六点多钟，当我赶到济南医院内科病房时，走廊里站满了我所熟悉的亲友和老爸的同事们，大家都以急迫的眼神和表情企望着我的到来，我顾不得与任何人搭话，便直接踏进了父亲居住的病房。万万没有想到，医生刚刚撤下了一切抢救父亲的仪器，父亲的心脏已经终止跳动一个小时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与老父亲就此阴阳相隔，生死诀别的残酷事实，我顿时犹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欲晕厥倒地，似墜入万丈深渊，悲痛和悔恨使我无地自容……。 　　 事后想来，其实父亲对自己的寿限早已有预感。 就在他病故那年春节前，我和妻子带女儿去济南探亲，一并为女儿第一次公派出国留学之喜，请众亲友聚餐告别。 在酒席间，老父亲拉着他唯一宠爱的孙女（我女儿）的手，款款深情地说了句令人忧伤的话“辉辉，等你回国时，就看不到爷爷了！”，话未尽他已是老泪横流，伤感难抑。 见此情景，为安抚他的心绪，我特意调侃的说，“爸，我已给您算了一卦，你只少能活到86岁”，而老爷子则以鄙视的眼神，摆了摆手示意否定（那年他仅73岁）。 过了年后，父亲曾多次来电，要我尽快回去一趟，有些事想给我说说。 由于我们家的特殊情况及难言之隐，对父亲的良苦用心我是很理解的，但当时我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竟是老爷子生前对我的最终交代及遗嘱啊！ 我因一来忙于公务，二来有恐继母的冷酷，而未能对父亲这一迫切心愿引起足够重视，迟迟未行。 后来，据始终守候在父亲病床前的姐姐讲，父亲在住院后就一直催问通知我了没有？直到咽气前还在微微唸道着我的名字。 自父亲走后这二十多年来，我一直为此追悔莫及，遗憾至极，长期沉浸在沉痛的愧疚中！ 爷爷与孙女 父亲的仙逝，使我失去了人世间最关爱我、最体贴我、最读懂我；也是我最信赖、最亲近、最知己的亲人。 过去无论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中，每逢我幸获喜事，或遇到困惑难处时，总是首先告诉父亲，以期与他分享快乐，或者得到他的开导和宽慰。长此以往，我们父子之间便建立了最亲密的知己之交。 　　父亲与我和女儿 追忆父亲含辛茹苦，饱经沧桑的一生，犹如一本厚重的书，读来令我极为敬佩和感动！ 他那勇于担当，忍辱负重，善待亲友，热心助人的品质和刚正不阿，自尊自强，吃苦耐劳，大义炳然的精神，更是给我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并始终影响着我的人生。 父亲自幼生活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可以说是享受着一个“少爷”的优厚待遇。 然而进入青年时代，却因爷爷患病，无力操持家业，致使家境日趋败落，直到济南解放时，已资不抵债，家贫如洗。 解放不久，爷爷和我的生母便相继病故，使父亲遭受了接连失去两位重要亲人的沉重打击！那时他也只有二十多岁。 　　儿时的父亲（前排左二） 　　父亲与其奶奶及堂弟堂妹 当时我们全家共有我的三个叔叔、五个姑姑加姐姐和我，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全靠奶奶和我父亲支撑着这个十二口之家， 爸爸每月六十元的薪金，便成了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几个大一点的姑姑、叔叔都相继参军入伍，家里同时享受到军属的待遇，生活也逐步变的好了起来。 　　八十年代全家福 家父年轻时可为一表人才，而且爱好广泛，多才多艺。 他不仅是个铁杆的京戏票友，擅唱裘派花脸，并在五十年代，曾因主演传统京剧“法门寺”而荣获济南市职工文艺汇演一等奖；同时他对跳舞（交谊舞）、打球（乒乓球）和书法等也都颇有爱好。 后来我的乒乓球专业之路，也正是受其影响所致。 父亲性格开朗风趣，待人真诚，按说，根据他的各方面条件，再结良缘该不成问题。但他考虑到当时我和姐姐以及几个小叔小姑，尚未长大，还需要他这个男家长照顾，所以迟迟不谈及个人问题，蒙受了近十年的单身之屈。要知道，那时父亲正处于年富力强，血气方刚的年龄，在那个社会及民风极为纯正的年代，父亲能做到如此洁身自好，是多么难能可贵啊！ 　　父亲与几支茅家大小叔叔们合影 直到1959年时，我已被选入济南体校乒乓球队，成为一名专业运动员，姐姐也如愿考上了济南化工学校，晋为“中专生”，而姑姑、叔叔们也大都先后提了干，就了业或考取了职业中专，家里的负担减轻了很多。 基于此情，奶奶也十分支持父亲再续妻成家。于是，经一位朋友作媒，父亲结识了我后来的继母。 见了几次面，父亲感觉看上去人还老实本份，年龄稍小几岁也合适，相貌还好，主要是没结过婚，更令父亲满意，于是不久便结婚成家，次年即有了我同父异母的小妹妹。 原想父亲“久旱逢甘雨”，从此便可过上美满幸福的生活，然而命运却给父亲开了个意想不到的“冷玩笑”。 　　父亲与我和姐姐 我的继母（也已在七年前作古），是一位在农村长大的“老姑娘”，人倒很朴实，但没有文化，头脑简单，性格孤僻，小农意识浓厚。 也许她老大不小终于成了家，对新家充满了美好的憧憬，然而现实却非她原想的那么富有和得意。 于是对生活现状的不满和怨气，不断发泄在父亲和家人的身上，常常因一些家庭琐事而怒不可遏，甚至不顾及影响和不听别人规劝，泼妇般的肆意耍疯，确实有些伤风败俗，让父亲及家人难于忍受。 　　父亲与继母和姐姐、妹妹家 父亲因婚前对继母缺乏较深的了解，婚后几年相处，越发感到在人情世故、生活习俗、思想意识和三观取向等各方面，与继母大相径庭，差异太大，因此难免矛盾不断，争吵不休。 若这样继续生活下去，必将两败俱伤，遭受更大的痛苦和不幸。 于是父亲决定先分居，以期达到离婚的目的。父亲曾给我痛心的说过，“我原想找个老伴欢度后半生，谁知误找了这么个不通情理的女人，惹得我天天生气，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过更舒心长寿”。 然而事与愿违，分居三年后，父亲提出了离婚诉讼，但继母死活不同意，法院为维护妇女利益为重，再三作劝合工作，父亲甚至提出一些对继母很苛刻的条件，她却表态，只要不离婚，什么条件都能接受。父亲实出无奈，只好又与继母继续生活在一起，不过也是貌合神离，不得以而为之。 父亲的苦衷鲜为人知，只是有机会与我诉说一下。后来随着岁月的磨合和年纪的增长，双方的火气和怨恨也渐渐淡漠了许多，彼此也变的更加相互依赖。父亲的晚年生活，也多亏继母的照顾，她的确付出不小的心血和劳苦。为此，我作为儿子还是应该向九泉之下的继母，表示深深感激之意！ 不过，更让父亲晚年倍感揪心和苦恼的则是继母对我们小两口的冷酷态度。 其实继母过门时，我已独立在外生活，本无任何纠葛和矛盾。她虽对我没有养育之恩，但即已嫁给了我父亲，便成为我的母辈。我理应而且也始终对她尊重有礼，出口闭口以“妈”相称，尽量讨她的好。那些年她对我这个儿子也还是较为认可，颇有好感的。 然而在我娶妻结婚后，她却大变其态，令人不可思议。 父亲与儿、孙辈们 看来她对我自己恋爱选择的配偶，颇有偏见，极为不满。 也许是我夫人与她命里八字相克？当我带未婚妻回济南与家人第一次见面时，继母便表现的极为冷漠无礼，让在场的父亲和我十分尴尬。 为了成全父亲久盼的一家老小过个团圆年的心愿，在我女儿满一周岁时，我决定举家去济南过年。 父亲对此异常高兴和兴奋，忙着为我们准备住处和年货，而我首次携妻带女回老家过年，更有种荣归故里的感觉，心里美不可言。 但意想不到的是，我们高兴而去却败兴而归。在父亲家度过的几天中，继母像防贼似的，处处限制我爱人拿用家里的东西。 而我爱人又是胶东女人那种直爽能干，口无遮掩的性格，忍耐不住总爱牢骚几句。 最终还是因父亲私下送给我们一个当年的时髦货“压嘴壶”，而惹怒了继母，由此引发了一场“婆媳之战”，导致此次春节亲人团聚不欢而散。 此后二十年间，我这个当儿子的，再也没能回济南老家与父亲及众亲友在一起过过一个春节。 1988年济南举行全国城市运动会期间，我们一家三口赴济参观。在我极力动员下，夫人和女儿还是顺从我，不计前嫌再次登门去看望父亲他们。 我原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时过境迁都十几年了，毕竟是同门亲人，继母不会再计较往日的过激。 不料，我们刚以进门，便遭到继母的非礼和怒火，父亲也万般无奈，我们也只好扫兴而归。第二天父亲在单位会见了我们一家，他老人家满眼含泪的哭诉道，“这个家你们就忘了吧！今后你们若想见我，就来我单位，或去你三叔家”。 面对父亲无奈的痛苦，我心如绞割，悲愤交加，真不知如何安抚他老人家，这颗屡屡受伤的心！ 父亲的匆匆离去，给我和姐姐留下了太多的疑惑和谜团，现今却已无法破解。这也许正是父亲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急于召见我，为我指点迷津之目的。可惜我领悟太迟，辜负了他老人家的一番苦心和期望，使我遗憾终生！ 　　父亲与儿女一家人 父亲在我们济南茅氏家族中，可谓是个承上启下的人物。论年龄他比上一辈人略小一点，而在长驻济南的同辈中，确属老大可居。 在父亲的骨子里亲情的血脉很浓，无论是上辈的，还是下代的人，凡是能挂拉上的沾亲带故，他都挂在嘴上念在心里，时不时去走动关照下。 只要是亲友托他办的事，他都会千方百计不负重托。所以亲友们有什么困难，也总愿找他诉说求助。 他就像风雨中的一把巨伞，遮挡着家族中的老老少少，恩泽众亲，而深得大家的信任和尊敬！ 其实父亲很小的时候，亲奶奶和生母均已过世了，但他明理尽孝，非常敬重后续的奶奶和母亲，和睦相处毫无隔阂。不管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妹，还是其他嫡枝的亲友，他都一视同仁，亲如手足，无一不关心照顾。 记得我岁数尚小的那些年，父亲经常带我去各处走亲访友，每到一家都深受欢迎，特别是与我的一些老姑奶奶和堂爷爷以及年龄大点的叔姑们谈兴甚欢，总是恋恋不舍。 父亲对亲友的挚爱，反映了他心灵深处的真善美，确实是一种博大的胸怀及崇高的人生境界！每每想到这些，我就感到很冲动，父亲无疆的大爱，深深的感染了我，也无时不刻在影响着我！ 　　父亲与茅沅（右）、耀海二位叔叔 　　父亲与莹海、耀海叔和新海姑姑 父亲与莹海（右）、耀海二位叔叔 由于我从小就失去母爱，因此父亲的爱戴变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生活依赖和精神支柱。 在我一生中每一步关键抉择和进取，无不渗透着父亲的心血和教诲。 他虽一生没有加入中国共产党，但对共产党却十分坚信和敬佩，并积极鼓励叔叔、姑姑和我，主动靠拢组织，争取早日入党！我当运动员时，他常教育我要勤学苦练，“不受苦中苦，焉得人上人”；当我因伤退役时，他便及时支持我报考北京体院学习深造；当我在事业上取得一些成绩时，他勉励我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当我走上领导岗位后，他更经常告戒我一定要廉洁勤政，不要脱离群众。 记得那年我大学毕业又经部队锻炼后，被分配在青州（当时称益都）一个农村中学任教时，我为抗洪抢险而受重伤，险些送命。 父亲得知后立马从济南赶来，见面就紧紧的抱着我，由衷的说道“人生三大不幸（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我已摊上两个，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法活了”。可见我在父亲心里有何等重要的位置啊！ 父亲一直为有我这个较为知书达理，且事业还算有成的儿子，得以欣慰和自豪。而我却为没有给予父亲更多的孝敬，倍感愧疚！ 特别是在他晚年，虽然经济上很富有，但精神上却孤独无助时，没能与他长相守尽孝心，使他的寿命或许会延长多年。 我愿以此篇作为悼念父亲的恩德，聊弥儿子对他老人家的愧疚之心，望父亲的在天之灵，助我今生平安，来世再结缘！ 　　父亲与我的祖母及遵海叔、三婶和榴海姑等留影

父 爱 如 山

茅树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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