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场子,我的梦里家园

唐平

<h3><br></h3><h3>这是个极度干旱的秋天,田野里毫无生机,满目萧凉。我习惯地站在院子门口向我曾经熟悉而今又陌生的田野望去。近处,枯黄的茅草随风起伏,芒草的白花在微风中摇曳;远处,岗峦上的灌木丛完全遮挡了视线;紫红的绿道在丘陵上蜿蜒地伸向远方。一片虬枝横斜的楮树顶着稀疏的黄叶把秋意染得更浓;几棵杂乱无章的乌桕树的红叶垂丧着脑袋,炸开的白果子像调皮的孩子天真脸上露出洁白的牙齿。一个熟悉的影子从冲里上来,是父亲挑着一担水走向大晒场子,步履缓慢却有节奏。我从大埂上快步走过去,原来父亲把家里晒场、草垛基子土都翻过来,栽上了油菜。大场四周杂树丛生,枯草败叶一地,看着干燥的土地、亲切的环境,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h3><h3>大场子就是过去晒稻谷、棉花的晒场。我的家在西黄山怀里,杨山脚下。因为我们村靠近山地,岗、冲相间,典型的丘陵地形,全村处在一个大斜坡上,晒场不得不设在离开村子几百米外的一块平坦的岗地上,我们家人又叫“亡岗”。现在想想,那里过去或许是葬坟的场子吧。我们村几十户人家的晒场都连在一起,大场子岗地比四周都高,像个高出地面的大足球场,很是壮观。连接村子和大场子的是一条百米左右长的宽阔大路,我们叫“大埂”。这里曾经是全村最热闹和繁忙的地方,也是我们儿时的游乐场。</h3><h3>作为专职作用的大场子,每年从四月底就开始繁忙起来。经历了寒冬的洗礼,春风春雨的润泽,大场子上杂草丛生。眼看着午季就要收获了,勤劳的农人们扛起锄头把自己家的一块场地锄得干干净净;如果天不下雨,人们就会从沟渠或者塘坝里挑来水把锄好的地慢慢地浇透,再把大锅膛里的草木灰均匀地撒在上面,人拉着石磙子把锄松的土压平、压实。当我稍有力气的时候,父亲就经常让我陪他拉着木磙枷,拖着石滚子一层一层的压场。虽然压场辛苦枯燥,但是我特别喜欢赤裸着脚在平坦又有点潮湿的场地上走,那是一种清凉、愉快的感觉,似乎那里就是自然、也是心灵的放松。那时午季的油菜在场地上打下来还要晒干,所以这一季的场地要尽量减少裂缝,在场地快干透的时候,父亲还会用牛拉上有棱的石磙子再压上几遍。午季的油菜、麦子、蚕豆就在这样的场子上由人们一遍又一遍的筛、扬过后进入每家的仓库了。</h3><h3>七月的大场子是火爆的。大暑前后,江淮大地上蒸下煮,“双抢”开始了。大场子上人声鼎沸,车牛喧嚣、机器轰鸣。壮实的父老、汉子们把湿漉漉的稻秸挑上场子;脱粒机、碌碡、掼床把新收的稻子一粒一粒脱下来;勤劳的妇人们在翻晒稻、草;孩子们赤脚在追蜻蜓、捉天牛。最让人们惊心动魄的是“抢场”。夏日午后,辛苦的人们饭后还在树阴下乘凉、凉床上午休。突然天边乌云密布,一声“要下雨了”,人们就像安装了弹簧,立即弹跳起来带上薄膜、扛起大扫帚、锨拼命向大场子跑去。顷刻之间,大场子上人头攒动、尘土飞扬,所有人的动作比平时都快了许多,都在全力以赴。</h3><h3>“小三子,快点啊,小弟把薄膜拿来……”</h3><h3>“落点了,先收稻,不要管草了……”</h3><h3> 呼啸的暴风吹得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眼,大人们好不容易把稻堆到一起盖了起来,倾盆大雨就席卷了过来;抢暴的人们一个个成了落汤鸡,满脸的灰尘,耷拉着脑袋站在场子上,只有孩子们欢快地笑着,因为下午也许能得到片刻的休息。大场子也只会安静半天,在第二天的晨曦中,它就会迎来主人的滚枷和石滚子。</h3><h3> 秋天的大场子是丰富多彩的,它时常就像一幅世界地图的拼图,密密麻麻地被晒上芝麻、花生、黄豆、棉花、晚稻……白的、黄的、红的,一块一块,颜色分明,谷香四溢。我通常喜欢赤裸着脚走在光滑平整的场地上,踩软绵绵的棉花、光滑的芝麻、各种豆子,肆意地吃晒得半干的花生,嗅稻谷的清香……</h3><h3> 秋后的大场子周围的杂草、灌木被砍得干干净净,我们孩子都喜欢在平坦的大场子上练骑自行车、滚铁环、斗鸡、打画片……我们借来轻便自行车或者二八大杠,一个人在前面骑,一个人在后面扶着后座,等前面扶稳了龙头,后面就放手。二八大杠如果够不着,就一只脚插在三角档之间飞快地蹬,当然经常会连人带车划着优美的弧线飞出去,然后爬起来拍拍被雨水侵蚀的松软的泥土,把前轮插在两腿间矫正龙头,再接着骑,连续的跌爬滚倒,几天就敢上路了;因为大场子是平整的,没有遮挡,也是滚铁环好地方;打画片的手擦在地上也不知道疼;斗鸡双方一方守在大场子上面,一方在坡下面往上攻,分出胜败以后再换场地。</h3><h3>大场子四周的草垛更是个玩耍的好地方,这些草垛大多数都是稻草秸堆成的,这些稻草既可以烧大锅也是冬天时牛和猪的饲料。一个个草垛像童话世界里的城堡高低错落地排列在它的四周,草垛上残存的稻粒或者瘪谷使那里成了田鼠和麻雀的天堂,也是我们捉迷藏、放鹅的好场所。</h3><h3>春天,沉浸了一冬的大场子开始复苏,被冻了一冬的场土酥松、柔软。清晨,大场子四周丫丫果子两条小辫子中间开出了艳丽的小花;野蔷薇的嫩头冒了紫红的尖;碧绿的野草上顶着晶莹的露珠,在晨曦中闪着银光。披着鹅黄绒毛的小鹅“吚、咿”地唱着歌来到这里享受春天的赏赐。很快,鲜嫩的小草就被扁平的小嘴拔得干干净净。我感受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中,呼吸着百花清香的新鲜空气,或看朝霞满天,或看蚯蚓缓缓地在场土下拱动;用竹竿挖一两根鸡拐,采几朵野花。也会轻声吟诵着老师刚教的小诗,无比地轻松、惬意。</h3><h3>秋天的大场子像一头吃饱了的老牛,静静地卧在那里反刍,也像是疲惫了躺在那里等待牧童来牵它去游戏、放牧。夕阳西下,清凉的晚风掠过山林,吹过田野,越过村庄。我赶着群鹅徜徉在大埂上,享受着农家收获的喜悦、嗅着袅袅炊烟飘出的草木味,走向大场子。关了大半天的鹅群看到宽阔大场子立即欢快地滑翔起来,我也会放下竹竿就地打几个滚。很快,鹅就开始觅食了,钻草垛、拱浮土,找哪些残存的谷物……我有时候也会帮助它们把草丛、沟泥翻开来,或者自己也撒欢地在场子上飞奔,甚至蹦到草垛上;如果再来一两个小伙伴,我们会钻到草垛里捉迷藏、比力气翻石磙子。直到呆鹅们吃饱了,卷着脖子把嘴插到翅膀下睡到草地上,或者我们玩累了,才会在父母的催促声中回到家中。</h3><h3>看着经过岁月洗礼的大场子,我心中满是惆怅。我心中那繁忙、紧张的大场子不见了,恬静、沉稳的大场子不见了,带给我无限快乐和逸趣的大场子也不见了。我只看了到一片荒凉,如看到一个迷失在深山里二十多年的老人,满脸的胡须和沧桑。我是多么想飞驰它上面再翻几个跟头,多么想躺在上面打几个滚,多么想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红日从山后慢慢落下;我也想懒散地躺着看大场子上春光里百花盛开,夏日里雷轰雨暴,秋风里云卷云舒,冬雪里银装素裹。</h3><h3>淹没在岁月长河中的大场子,我的梦里家园。</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