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晨昏(一)

光明行

<p>  我的故乡古宋,是川南边陲的一个三等小县,下辖只有三个区:大坝、共乐、古宋。县城中城镇,其形制规模,却比邻近同是三等县的兴文县城大得多。据说这要感谢三四十年代的一位县太爷,他力排众议,强拆强迁,才把这县城的街道拓宽了一倍,变成后来这样。这才成了古宋人骄傲于兴文人的资本。看,老子们的小巷子比你那大街都宽得多哈。于是就有了奚落兴文人的童谣在世间传唱:“好个兴文县,衙门像狗圈,大堂打板子,四街都听见。”嗨嗨!仿佛自己都变成了大城市的人了。其实,也不过五十步与一百步而已。更具讽刺意义的是,若干年后,古宋反被兴文收编了,那便是后话。</p><p> 县城三面环山,宋江河则从另一面绕城而过。城北香水山顶遗留着解放前残破的碉堡,是古宋的制高点。半山腰有一破烂不堪的庙宇,依山势而建。记得读初中时,我们几个同学在春天的一个星期日,登山春游,进庙所见,瓦砾满地,门窗朽坏,满眼疮痍,不堪入目。感慨于不断的运动,威力着实不小。但见破壁上题诗不少。其中一首落名石磷的诗,后半截还有点印象。“有朝一日时运转,定将此庙修一番。”唏嘘竟有人对这破庙还有点怜悯之意。</p><p> 毕竟是孩子,很快地就把这事忘记到脑后了。大家唱起了严辉敬老师刚教会的《旅行队之歌》:</p><p> “哪里有山啊哪里有水,哪里就有我们的旅行队。小河叮叮咚咚跟着我们跑,小鸟唧唧咋咋跟着我们飞。啊,我们多快乐,多快乐,快乐的旅行队。</p><p> 捉几只金甲虫和绿蚱蜢,采几朵紫云英野玫瑰,山野里的浆果多么甜,美丽的石头也闪着光辉。啊,祖国的大自然,多么美,处处有宝贝!”</p><p> 无忧无虑的一群小屁孩,边唱边跳,尽情领略大自然的美景,翻过了山坳。今天都市化下的孩子,很难体味到这种天真烂漫的野趣。但是,这美妙的图画上却印着彤红的时代的印章,欢乐是有代价的。在那个火药味极浓的年代,不知不觉中,就卷入一场政治风波。第二天上学,早操过后,我们几个少不更事的初中生被分别叫到学校教导处,政治保卫干事严肃地逼迫我们交代问题。怕我们串供,采取了对付成年人的背靠背的手段,还核对了笔迹,说是追查书写反动标语的人。把我们吓得半死。据说问题就出在那“有朝一日时运转”上,用极左思想去诠释,无异于改朝换代的狂妄叫嚣。所幸在途经山坳时遇到的俄语老师郑昌和语文老师吴星寿,为我们作证,因为那诗是用毛笔蘸墨汁写的,老师力证我们没有条件作案。方得解脱。再说,我们几个毛孩子刚学会握毛笔杆,写的毛笔字如鸡扒豆腐,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怎能咏诗题壁。虽说是虚惊一场,但是政治恐怖的阴影,长期以来笼罩在我们幼小的心里。此后,我们再也不敢随意地亲近自然,走进香水山了。</p><p> 香水山西接鸡公岭,两山交界处的山坳,有一棵巨大的黄角树,粗大十围,树冠如盖,枝叶繁茂,虬枝老根,屈曲盘旋,树身伤痕累累,饱经风霜。古宋人捧为神树,树身披满善男信女敬献的红布条,树前香火缭绕,增加了几分神秘的色彩。翻山越岭的人们,不管累不累,也不管是出城还是回乡,都要在这里歇歇脚。离乡者驻足回眸,依依不舍地将故乡收入行囊,暗暗祈求神灵保佑,早归故里。回乡者在这里整顿衣冠,调整精神,希望以最佳状态再现在久别的亲人面前。那黄角树绿荫覆盖,山风习习,清爽宜人。树后有一眼清泉,香甜清冽,甘之如饴。行人无不掬之入口,或洗尽风尘,或以壮行色,来去相宜。旁边的芙蓉寺,更是有趣。黄土夯墙,青瓦盖顶,绿竹环绕。没有一般寺庙的飞檐翘角,更没有泥塑金身的菩萨,只有一个慈眉善眼的老和尚。你若进得寺去,定能喝上香山清泉泡的香茶。后来年岁稍长,才知道那老者不是和尚,而是尼姑。当年破除封建迷信,严禁一切宗教活动,断了香火,政策规定他们必须参加农业生产劳动。那老尼姑带这几个年纪稍小一点的尼姑,就住在那没有庙宇特征的土屋里,开荒种地,倒也能自食其力。这群已经农民化了的尼姑,凭着执着的宗教信仰,坚持剃发修行。路人游客到访,虽没有布施,也不上香,他们一如过去接待施主一样,敬献香茶,宽座以待。有鉴于此,在缺乏宗教知识年代,古宋人依然把这土屋称着“芙蓉寺”。那老尼姑是古宋历史的见证人。如有兴趣,她会绘声绘色地给你讲述当年讨袁救国军的朱德旅长驻扎古宋的逸闻趣事。朱旅长治军严谨,从不扰民。只向乡绅们筹粮筹款。忙里偷闲,游山进庙,题壁赋诗,咏志书怀。说到情动之处,老尼姑会微闭双目,摇头晃脑,深情地吟诵起:“已饥已粥是吾忧,积聚心怀几度秋。”如今,古宋人经过核实整理,将诗刻制成石碑,安放在山下兴文二中的校园内。这便成为古宋一大景点。</p><p> 与香水山相对的是城南的求雨山。顾名思义,这地方常常被旱灾光顾,在生产力极为低下的年代,每遇天灾,人力难撑。只能匍匐在神灵脚下,听天由命。其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光秃秃的山,满是油砂。寸草不生。人们为了生存,倔强地在上面撒下种子,苦心经营,用汗水浇灌着微薄的希望。记得“困难年头”,为了改善伙食,许多人家都喂养兔子,孩子们结伴成伙上山打兔子草,可以从山顶一口气冲到山脚下。因为除了沙子,一无阻挡。如今,退耕还林,满山树木葱茏,绿荫萦绕。昔日的荒芜,荡然无存。生态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城西是望臣坡,一条公路蜿蜒而去,翻过柏香弯的拗口,直通向宜宾。“困难年头”烧木炭的汽车要翻过山坳,非常吃力。</p><p> 县城东面,宋江河绿波清扬绕城北去,与永宁河汇合,融入长江。与城隔河相望,是惜字宫。庙宇的屋顶形如武士的头盔;巨大的水车,其规模形制不亚于兰州的黄河大水车,全是竹材制作,更具南方特色。吱纽吱纽地哼唱着,昼夜不停地运转。夕照之下,恬然宁静,一如世外桃源。那时照相是奢侈品,没有闲人愿意为留下形象的佐证去花费钱财。只有二中的美术教师严辉敬的一张素描写生,把这历史的美丽瞬间镌刻画纸上。城东北,宋江河离开县城的地方,在香水山和白塔山之间,河水冲出的一个缺口,去泸州的公路,经此沿河北去。民间传说,惊雷劈石,水道始通。方有拢船沱商旅云集,舟行千里。在公路开通前,这是古宋人与山外交通的重要通道。雷劈石上游有一座廊桥,能通汽车,它有一个很富有诗意的名字——“仙人桥”,可是民间却更为通俗地叫它“新桥”,可见修建年代并不久远。桥的另一头伸到白塔山脚。白塔山原本就郁郁葱葱,树木繁茂。山顶矗立着七层宝塔。与对面香水山东坳口的接官厅遥遥相望。试想,全县大小官员,齐聚接官厅迎候新官上任的情景。官轿落地,撩开轿帘,隔江而望,巍巍白塔,映入眼帘。那新官心中怦然而动。啊,未来治下,必定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p><p> 很可惜,古宋人讲究实惠,对美的欣赏仅止于果腹而已。白塔在1958年大战钢铁时,被拆来修建炼铁的高炉。据说当即遭了神灵的惩罚,塔砖飞下,砸死了一个拆塔的学生。后来廊桥因风雨侵蚀,一阵大风过后,坍塌掉了。小县城财力不支,乡绅富豪早被镇压了,严密的社会主义制度下,乡绅自治的社会形态早被砸的稀烂,更不可能有什么民间组织出面号召筹款,终究没能重建。原有的天主堂、玉皇观、南化宫、西天堂、惜字宫、武庙等一应俱全的各类宗教建筑物,也因破除封建迷信和新的城市建设需要,消失在历史的烟雨中,成为老一辈古宋人依稀的记忆。</p><p> 再说那香山脚下我的母校,我私下称它为“永远的二中”。它原本是由清朝初年的和山书院发展而来,堪称百年老校。葵卯年间,西方教育制度引进中国时,就随大流改名古宋中学。“困难年头”,行政机构合并以减少开支,宜宾、泸州合并为一个地区,古宋撤县为区,划归叙永。叙永原本有自己的中学,母校自然就只能改称为叙永二中了。我的初中,高中生活也在这个校名之下度过。算个地道的叙永二中的学生。改革开放以后,宜、泸二市分家,古宋人恢复县制的努力失败后,退而求其次,把自己原有的三个区合并给兴文,争取到把县城搬迁到原古宋县城,取消原来的中城镇,保留古宋的称谓。终于完成了“县——区——镇”的降级演变,一个历史上小有名气的县就这样消失了。古宋中学又只能叫兴文二中了。不管古宋人怎么努力,即使保有虚名,我的母校永远排行老二。试想华西医科大学合并入四川大学后,曾在医学史上赫赫有名的华西医科大学就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为此,我们得感谢当年参加古宋保卫战的古宋人,你们虽败犹荣。毕竟你们让古宋这个历史称谓,保留下来。不仅在现在,也许会直至未来。母校虽然又一次更名,但是它的核心特质——“二中”永远不变。</p><p> 二中校舍依山而建,逐级抬升。一座座粉墙青瓦的教室,掩映在一大片楠木林中。校园里,终年都缭绕着一阵阵淡淡的楠木清香。校内的桂花厅是一个四合院,老师们大多住在这里。当秋时节,满院子弥漫着桂花的香味,别是一番情趣。那时的二中,还保留着几分书院风姿。而今,被改建为现代风格的学校,书院的遗韵再难寻觅了。比起今天的学生来,我们的学习生活轻松愉快得多了。上学时,一块手巾就可以把全天要用的书籍和学习用具包起来,往胳臂窝下一夹就跑了,根本不用背书包。没有任何教辅资料,再说即使有也少有人买得起。除课本外,就多了本《四位数学用表》。数学课堂作业当堂就能完成,课外作业晚自习轻松搞定,还有剩余时间躲在课桌下打大二呢。歌咏队、舞蹈队、话剧队,活动频繁,接连不断。舞蹈《大刀进行曲》、合唱《抗日歌曲大联唱》、话剧《小马克捡了个钱包》,就是当年一流的节目。各班的壁报,张贴在文化走廊上,目不暇接,群芳争艳。《香山红叶》《宋水清波》是高年级的佼佼者,我们的《幼苗》更是光艳夺目,独占魁首。没有刻意提出素质教育,多才多艺的老师们浓烈的爱心,自觉地把他们的聪明才智融化到众多的课外活动中。在这润物细无声的艺术熏陶中,我们得到了全面发展,从而实现了教育的最高目标——对人的终极关怀。</p><p> 那时,学校没有电铃。一切信号通过钟声传达。那钟也不是古庙宝刹中的传统形制的,而是一个汽车轮子的钢圈,悬挂在高处,用铁锤敲击,其声特别响亮,悠远。由一个校工专司其职。敲钟人非常尽职,成天手上都提着一个马蹄表——我们叫闹钟的,连上厕所都拧在手上,从不误点。“当——当——”悠悠扬扬的,是预备铃;“当当——当当——”节奏均匀的,是上课铃;“当当当,当当当”急促不安的,是紧急集合铃。——记得有一个星期天,突然连续响起紧急集合的钟声,同学们急切地从地面八方跑回学校。原来是几个农民要抢收我们学校农场的庄稼。他们满以为学校好欺负,老师都是手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学生虽多,不过是一群小屁孩罢了,哪有什么战斗力。又是星期天,学校休息,没有学生,正好攻其不备。哪知钟声一响,就招来了好几百学生,一人振臂一呼,回声震荡山谷。吓得他们连连认错,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敢打学校的主意了。这钟声不仅是学校各种活动的信号,它还是整个古宋生活的时间参照系。那个时代,人们生活贫困,戴手表的人凤毛麟角,有座钟的人家也极少。家庭主妇们一般都靠观察太阳下屋檐的阴影是否爬上了街沿坎来判断时间的,一旦遇到阴雨天,就得另寻他法了。古宋人却不必担心老天的阴晴变化,二中的钟声,不管风雨晨昏,永远悠悠扬扬,从不停歇。那钟挂在城北香山脚下的半坡头,一旦敲响,其声飘荡在整个古宋城上空,街头巷尾,旮旯犄角,都能听到。家庭主妇们就依据钟声来安排家务。例如,第几遍钟声就该煮饭了,立即动手烧火掺水淘米。二中的钟声号令着全城,丛山峻岭中的古宋人,在这钟声的节律中,按部就班地过着贫困而闲散的生活。</p><p> 那一幅幅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画面,深深地镌刻在每一个游子的记忆里,任凭风雨的吹打浸湿,也无法把它抹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