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谋杀

李撷

余声

下面是一则新闻报道，著名演员戴姗于今日凌晨三点被其经纪人发现在家中死亡，警方立即展开调查，目前怀疑是谋杀。

屠念坐在沙发上，电视的亮光伴着嘈杂的雪花声将他吵醒，他睁开了双眼，地上摆满了啤酒瓶。沙发上的电话响起来。

屠念翻了一个身，接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一连串急躁的声音。

“这次遇到的事情很棘手，希望你来帮忙。”

“好。”屠念起身穿了一件外套，走了出去。

十分钟后，屠念来到了警察局。

老默在会议室里连续地抽着烟，这个时候门终于开了。

“这次这个演员的谋杀案很复杂。”老默一脸神色凝重。

“先跟我说说情况吧，先去现场，边走边说。”

戴姗出生于1996年，家境普通，但小时候身体不好，这影响着她的演员生涯。因为大学毕业时和朋友逛街，偶然被星探发现，所以才成了演员。戴姗在演艺圈这个圈子里面，她是少有的刻苦于磨炼演技的演员，业界评价很好。在出道四年后就拿了M国的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她的情感经历很普通。在两年前在微博公布自己与模特张辞安的恋情之后，就半隐半退了，花边新闻很少，并且在去年南市大洪灾时还和男友合捐了200万。

“很奇怪的是，拥有这样美好经历的人，自杀的可能性很小。并且她出道以来很少有什么与别人的矛盾，面对狗仔的跟拍也是和和气气的，并且还曾和狗仔一起吃饭。演艺圈里也没有什么宿敌，很多演员都公开表示愿意和她合作。既然没有什么仇人的话，那么很难寻找嫌疑对象。”老默叹气道。

这个时候，车子已经开到了戴珊所在的别墅。别墅的外围已经被警方用警备线封起来了。除了房子里面取样采证的警察之外，外面已经围了一大圈的记者。屠念看了看手表，这个时候是凌晨六点，因为是冬天，所以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一片，不见一点白天的气色。但是来到这里，摄影机的灯光却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还有一阵强烈的反光，他随老默下了车，外面的记者一窝蜂的跑到老默面前。

“请问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点戴珊的信息吗？”

“请问戴珊到底是自杀还是被谋杀？”

“可以让我们看一看戴珊的仪容吗？”

老默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无可奉告。”

老默和屠念划过警备线，走了进去。戴珊的尸体是被发现在别墅的二楼。别墅今晚所知道的住在这里的人，一共是四个——戴珊、她的经纪人，和两个保姆。戴姗的男友于前天去往巴黎参加时装秀，现在经纪人已经想办法联系到他了。

老默走进了别墅到二楼，几个警探看到他进来，脸上浮起一丝不安。老默大吼道：“戴珊死亡的消息，是谁他妈发布出去的？”

警探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屠念先开口说话了。

“老默，先别发怒，带我去看看现场的痕迹。”

老默和屠念走进了戴珊的房间——这是她最后在的地方。屠念看到戴珊的尸体躺在地板上，地上全是血痕，戴珊的手上抓着一把刀，上面沾了血。屠念看出她的身上大概有五六处伤口，但只有两处是致命伤。一处是头部的额间，一处是喉咙的大动脉。由于天气的寒冷，上面流的血已经凝固成紫黑色的一块，她的死状很惨。屋内有打斗的痕迹，桌子和椅子都被掀翻在地上，特别是椅子，已经散架。

老默告诉他，在经纪人发现尸体的时候，窗户是开的，如果是屋外的人谋杀的话，大概就是从窗户外跳出去的。屠念发现窗户外围有一层很重的灰，窗户是从里面锁住的，外面根本无法打开。然后屠念走到了这个房间对应的窗户下的那一块泥地，但是泥地理没有任何的鞋印。如果是从窗户上跳到这块地方的话，凶手仓促离开，很难会不留下任何印记。仔细搜查之后，也没有发现任何遗落的毛发。

“不像是从这里跳下去的。”屠念说，“更应该是有计划地谋杀。”

警方在调了这个小区的监控之后，根本就没有发现有人从这里离开，戴珊因为是公众人物，平时有很多狂热粉丝会跑到她的别墅外拍照。所以戴珊个人在别墅外安装了很多处监控，实际上，从外面来看，这栋别墅没有任何死角。

“戴姗的别墅有没有设置过什么密室暗格之类的东西？”屠念问。

“没有，他们家连地下室也没有。”

和其他公众人物奢侈的生活方式相比，戴珊的生活方式是从简的，虽然她买的是别墅，但是这种房子里面连装饰品都很少。

“那么这就有些麻烦了。”

“如果不能从现场证据来按图索骥寻找凶手的话，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调查被害者的生前经历。如果细心查询的话，很可能一切就会水落石出。”屠念说，“现在我看问题还是很浅层的。让我去深入了解一下她吧。既然这场谋杀被包装的这样有谋划，凡事都会有预谋和征兆，在她死前的那段时间，很可能她自己就隐隐有预感了。”

屠念了解到，戴珊并不是完全受到公众的喜欢和称赞的。在她死前一个月，他经常访问一个名字叫做“心月”的网站，这是从她的电脑访问记录里面发现的。那是一个心理理疗网站，戴珊和里面一位叫“蓝芳”的心理医生交谈过很多，交谈内容主要是关于失眠和焦虑症。屠念麻烦老默去调查一下这个人的背景，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打开了电脑，抽起烟来。网络上已经铺天盖地是关于戴珊死亡的消息。有阴谋论称，戴珊人气最高的那一年，突然发布了自己恋爱的消息，引起了一波粉丝脱粉的浪潮，原因是不支持戴珊的恋爱，而脱粉的这一群人大部分是男性粉丝。很奇怪的是，在她公布自己恋爱消息的那一天，对她恋爱负面的评价总比祝福声的呼唤高。屠念有的时候对这些狂热的粉丝感到很奇怪。在他们疯狂追粉的那一段时间，会想尽办法的为自己的偶像刷流量，买周边，但实际上这个时候外界对于艺人的道德素养的要求就已经变得很高，他们无法容忍自己的偶像，有一点点的陋习。在戴珊发布恋爱消息之后不久，上的第二条关于她的热搜就是“戴珊艳照门”。网上有一个网友突然公布了内存1G的戴珊艳照，众人哗然，但在网络警察的调查之后，才发现，这些照片都是这位网友自己通过P图做出来的假照片，但照片门带来的不良影响已经扩散，网上许多辱骂她“荡妇”、“婊子”的声音触目惊心。甚至有人这样说：“即使这些照片是假的，那么她也是一个卖淫的骚货。”

屠念不忍心将页面叉掉，然后他回想起自己大学时候听说到的一个网站。那个网站叫“望城飞雪”，很像一个邪教性质的组织，那个网站出售很多人的qq信息，听说只要你有钱，他就可以帮你人肉到人，那个组织的戾气太重，因为聊天区基本是“祖安人”骂战，如果你讨厌一个人，你可以付钱请圈里的“大佬”帮忙刷屏在qq上骂人，如果你提供相应的地址，他甚至会往那个人家里面寄死老鼠和猪血。基本你要是想搞哪个人，“大佬”就会攻击其电脑，并且散播恶劣谣言，他们大学里面就有一个女生，因为惹上了“大佬”，而被散播其裸照和桃色新闻，最后那个女孩被劝退。

屠念问了问一个黑客朋友，才知道戴珊生前也曾遭此类恶意组织的攻击和抹黑。

“不管戴珊当时有没有拍艳照，但是公众就已经下意识将它认定为不检点了。”朋友说。

就像是电影《狩猎》一样，虽然最后男主被证明是被污蔑的，但是公众却已经下意识地将他认为有错。

以多数派的目光来评判有罪与否，是否科学？屠念陷入沉思，因为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是选择相信真相，而是选择相信自己认为的答案。

愚蠢的集合最后汇集成罪恶，即使是天使一般善良的人，看到这样的言论，也会感到痛苦吧。

第二天，老默打来电话，说找到蓝芳了，她就是本市的一名心理医生。她告诉老默戴珊患有比较严重的焦虑症，但这件事情很少有人知道。戴珊告诉她，他经常因为自己是否能够达到公众的评判准则而焦虑不安。因为人们总是因为女明星的形体和举止而苛刻评价。甚至会有人以一种嫉妒的心理去看待她。

曾经网上有一位著名的博主曾经公开说，自己讨厌戴珊的理由就是，觉得她过于完美。网上也有很多别的网友无理由似的找茬。他们是躲在屏幕后面的黑手，如影子一般侵蚀着屏幕后面的人，并且难以摆脱。

现在屠念可以得出两条结论：一是戴珊并不如公众所看来的那样快乐美好，二是怀疑有狂热的黑粉进行的报复。

屠念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当一个女明星在出现污点之前，她几乎是受万人追捧的。但是当它出现一个细小的污点，就会被网络的显微镜无限放大，引起无端的可怕恶意。这种恶意的来源往往是没有理由的。

同时化验结果出来了，那把刀上面的血是来自戴珊的，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的他人的生物踪迹。

如果以这样为嫌疑目标的话，那在网络世界里面无非等于大海捞针。但是很难想到，会有一个人，出于对某一公众人物的极度厌恶而做出危险性这么大的事情，造成社会的轰动。从动机方面下手，也陷入了盲点和死角。

“有没有自杀的可能？”屠念问。

“从法医的伤痕分析来看，伤口的深浅很难是一个女人自行导致的。并且，如果是自杀，没有人会选择这样痛苦的死法。”老默说。

“凶杀案最重要的是杀人动机，我们凭借动机寻找解谜的方法，那如果凶手正是利用了没有动机这一思路来错误引导我们的惯性思维呢？”

“你是说，凶手是与戴珊没有关系的人？”老默喃喃道：“这不可能啊，为什么会无动机地杀人？现场没有发现遗失的财物。法医鉴定也没有被强奸的痕迹。这太匪夷所思了。”

“按这种思路来说，得到的结论是与实际情况相悖的。”屠念闭上了双眼，沉思了很久，然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我们再去现场看看。”屠念开了车门，一路跑到戴珊家门口。老默正为他的所作所为而不解。屠念穿过外面的一大圈看客，径直走到了里面。

“老默，检查一下房子的摄像头。”屠念说到，然后跑向经纪人那里。

“请问你们家的摄像头是什么时候安装的？”

“大概四年前。”

“期间换过吗？”

“没有，因为质量很好。”

老默走了进来，说：“检查了，不过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说罢，将手机给屠念看。

屠念看到手机里的图片，摄像头是长方形的，而不是圆形的摄像头，他注意到长方形摄像头的四周一圈都有一层明显的区别于灰尘的白圈。

“请问这个摄像头多久覆盖一次？”

“两个星期，因为戴珊很少在家。”

“到昨天晚上有没有来什么陌生人？我是说在报警之后。”

“我不太记得了，因为害怕，所以我们其他的几个人都待在一楼的客厅。”

“有人中途离开了一下吗？”

“好像阿香说去上了一下厕所。”

屠念望了老默一眼，老默便示意叫阿香过来。

“让我和她待在一起。”屠念说。

老默便和其他人离开了。

屠念望着阿香，问：“你昨天根本没有去上厕所吧。”

阿香望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好不避讳地回答：“对。”

“其实监控里看上去那么相安无事，是因为监控根本没有录制，你在两个星期以前就已经录制好了一份视频材料，然后将播放器包裹在摄像头上，如果我想的是对的，那么你用的播放器应该是可以远程操控的。你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播放别人希望看到的，从而掩盖真实的画面。你就是这样做到迷惑众人的，对吧。”

“不错。”

“不过我很奇怪的是为什么你要杀害戴珊，据我所知，她平时待你们不薄。”

“我没有杀害她。”阿香冷静地说：“她是自杀。”

“真正的致命伤应该是喉咙的大动脉。后面的伤口是补上去的伪装的痕迹。这我没说错吧。”屠念说。

“对，不过，这一切的执行，她一个人不能完成，我只是她自杀的帮手。”

“戴珊有伤寒，这是她小时候落下的病根，所以在冬天她根本就不会随便开窗户。因此，窗户一定是她自己或别人打开的。如果是伪造自杀的话，为什么这么做，或者怎么做到的？”屠念说。

“对，到目前为止，你的想法都对，你很奇怪这件事情的原因，她会告诉你。”

“她？”

“戴珊录制了一份视频，在她自杀之前。”阿香说。然后从抽屉底下拿出一个u盘。将它插在电脑上。

画面出现了戴珊那张憔悴而美丽的脸，她说：“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眼角已经润湿了，但她将泪水擦了擦。

“我的死是精心准备的，我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她哆嗦着说：“自从和辞安相爱之后，我就一直很受他的照顾。我很开心。但是每当我打开电脑，我总是看到很多的言论。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罪过，居然被那样的伤害。我发现我失眠了。其实我加入了一个心理组织。医生说我患有焦虑症。但我不敢出门。因为我害怕我憔悴的样子被人拍到。我只能躲在这里，像一个怪物一样。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重视。因为我已经受不了了。每当我准备入睡的时候，那些声音就如蝙蝠一样在我耳边撕咬。所以我真的注意到要做什么。自从成名之后，我就很少睡好觉。我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但我不希望我的死毫无意义。所以我希望阿香可以帮助我，在我死后将这一段视频公布。我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但我是被谋杀的。”

接着，镜头被拉得很远。她将屋子里面的暖气打开，然后将桌子用力的砸在地上，并把椅子用力地击打墙壁，她花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终于将现场的打斗痕迹伪装出来，她从屋内的冰箱里拿出几把冰的磨具刀，然后再拿出一把真刀。他用绳子将这些刀吊在天花板上，将绳子挂着冰刀刀柄的小勾，然后她将真刀的绳子割除一道小口子，躺在地上，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接下来的画面，屠念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他关掉了视频。

“那些绳子呢？”

“按照她的意愿丢掉了。”阿香低着头说：“她不是为了制造什么劲爆的新闻。她只是和普通人一样，有受不住的一天。”

“你为什么帮她？”

“因为这是她最后的愿望，四年前，我刚刚来到这个城市，因为被骗子骗走了两万多块，所以走投无路，是姗姐愿意收留我，我尊重她的想法。她跟我说过很多次，她真的受不了了，并且她也希望她后面的人可以不要像她一样受难。谋杀只是噱头，她真正的目标是为了让公众注意到，言论，真的可以杀死一个人。即使你们没有发现，过几天我也准备将这段视频公布在网络的。”

屠念感到一阵痛苦的压抑感，积压在他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其实就像她说的那样，虽然在形式上她是自杀，但是将她一步一步推到崩溃边缘的何尝不是他人的言论？

言论自由没错，但是永远很少有人为自己所说的话而负责。话虽然是说出去，但造成的创伤却是永恒的。

当话题者掌握了舆论的导向，就连善良的人也会误入歧途。戴珊一直说：“我搞不懂，为什么人们不愿意给他人一点的善良呢？”

当话语权掌握在无知者手里，当言论不必被其发布者承担责任，当人们将善良视作虚伪，将美丽视作淫荡，这无非不是一种精神上的强奸。

就像是鲁迅曾说的那样：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流言，尤使我耳不耳忍闻。

屏幕后的人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是多么的肮脏、丑恶，如黑夜一般侵蚀着白日。

但仍然有人愿意反抗，愿意选择真相，愿意倾听，愿意反抗。

屠念低下了头，这显然不是他所希望得到的真相。

他走出了房间，来到了户外，他点燃了一根烟，烟雾缥缈升起，笼罩在头顶。

快黑天了，屠念想。

稠密的夜空压抑不安，漫长黑夜之后，是否会迎来短暂的白昼？

2020.2.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