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村

老西·小米酒

悬崖村

文/老西

腊月里的一天，杨树林老师给我打电话，第二天和他厮跟上去一趟太行大峡谷悬崖村。

杨老师电话打得突兀，措手不及。大腊月天，忙碌，杂事多。去，还是不去，有些纠结。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电话那边的杨老师有些不耐烦地说：“老六，你到底去，还是不去？章，还想不想要……”

杨老师的治印水平，省内一流。听说刻一枚好石材的章得万块钱左右。他有次酒后兴起，承诺说刻个章送我。后来见过几次，他却从未再提刻章的事。我也只好佯装没这档子事。那天，他一提刻章的事情，我赶紧答应：“去。”

杨老师哈哈一笑：“好……这还差不多。明早八点半，小区门口等，过去拉你。”

晚上，我查了一下天气预报，小雪，心里一惊。

第二天上午一见面，我提醒杨老师，下雪，大峡谷的路，难走。他笑着说：“知道，雪一下，路一封，说不定十几天都去不成悬崖村，得赶今天把这些东西送去……咱们快去快来，雪要把咱俩封在悬崖村，这大年初一都不一定能回来。”

我习惯于坐副驾驶座，一拉车门，看见座上堆满了方便面、挂面等食品。杨老师右手指了下后排，说：“坐后面。”

后排也堆得乱七八糟，有大米、面、油盐酱醋，还有几箱方便面。只剩下一个人的空间。上车后，我忍不住说：“杨老师，您呀！这倒像是正月走亲戚。”

杨老师说：“都是大家集资买的。”

按车载导航提示，往太行大峡谷方向走。杨老师察觉到我有点少言寡语，问：“嗯！老六，是不是一起去悬崖村不高兴呀？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不会让你白去的。”

    听他这样一说，我赶忙摁下车窗，“噗”的一声，往外吐了一口唾沫。杨老师顺手从车前纸盒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我说：“看你这，还作家呢？文明点。”

    杨老师是个直性子，说话从不喜欢拐弯。我解释说：“一颗门牙松动，月把了，就是掉不下来，老想用舌头舔它，一舔就容易生痰，下不为例。”

    “哦！牙齿松动？赶紧去医院瞧瞧，不然，一颗颗的就都掉了。唉！你们这些年轻人，乱吃乱喝，年纪轻轻就把牙坏了，看我这牙，白生生的，从来不知道牙科的门朝哪儿开。”杨老师用十分自豪的语气说，“看你，小六七岁，牙就松了。”

    杨老师面色黝黑，是那种粗糙的黑。可能是因为年轻时青春痘多，他的脸有点幅度不大的凹凹凸凸。头发墨黑，完全不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他留着一头短发，发丝直缕缕的，恣意生长着，简直像一丛黑色细密的小森林。牙齿却分外白，齐刷刷的。而我，白面书生一个，脸上皮肤光滑细腻无皱褶，却有着一口参差不齐、东倒西歪的大黄牙。照相时从来不敢开口，怕露丑。没办法，遗传，父母亲都是在六十左右，牙齿掉光，满嘴假牙。按说，杨老师父母的牙齿，应该好，牙好，身体就好。

我试探着问：“杨老师，您父母亲……他们的身体？”

“老爸今年八十一，老妈八十，从来不知道医院的门朝哪开。”说到父母亲，杨老师的脸上马上泛起自豪喜悦的表情。

“真好！老人健康就是儿女的福气。”

“是，老爸老妈从来不给儿女添麻烦。”

腊月天，周六，街上买年货的人成群结队，拥挤不堪。耗了半个多小时才出市区。往东，驶上通往太行大峡谷的二级路之后，畅通无阻。连太阳的光线，没有了城市里的高楼大厦遮挡，似乎都恣意敞亮了许多，从车前挡风玻璃穿进来，晃眼。杨老师左手抓着方向盘，右手伸到车顶上方的一个小储物盒，一摁机关，弹开，里面搁着一个墨镜，他拿出来，戴上。有点神似香港影星周润发。酷。

约30公里后，从二级路左转，驶上了通往太行大峡谷的路。两车道。二十多年前，这是一条晋煤外运的主要公路，大小不一的煤车来往穿梭，风驰电掣，搅动起路上散落的黑色煤尘，遮天蔽日。小轿车常常是躲闪着呼啸而来的煤车。后来，太行大峡谷逐年开发旅游资源，这条路申请为旅游公路。来往穿梭的煤车忽地不见了，只剩下轿车和旅游大巴。大峡谷的旅游旺季，一年中基本上在5月到10月。如今已是腊月天，路上看不见一辆旅游大巴，小轿车也是零零星星。

车驶向东南，太阳的光芒已经被车顶遮住。杨老师摘下眼镜，搁入车顶的储物盒。下门牙仍然折磨我不停地抿着嘴唇，用舌尖把它舔得东倒西歪，不肯脱落。我张开嘴巴，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牙齿，试着想拽出来。感觉牙根已经完全从牙龈上自然脱落，现在只是牙的下半部分与牙龈附近的肉，骨肉相连，疼得只能放弃。口腔里粘乎乎的，咸涩。我从车门储物空间拿出一瓶纯净水，拧开盖子，摁下车窗玻璃，喝一口，在嘴里呼噜几下，“噗”的一下喷出去，水被风吹散，瞬间没了。呼啦啦的寒风涌入车里，冷硬刺脸，我赶紧摁上车窗。

杨老师笑着说：“你呀，老六，真啰嗦，和你出趟门，还麻烦呢，你这牙，也太不给你争气啦。”

我叹一口气说：“没办法，遗传……”

“遗传？世上那有绝对的事。”杨老师扯高嗓门说，“基因是可以改变的。”

“杨老师，人和人不能比啊，我爸活了六十八，我妈活了七十一。看您，快六十了，父母还健健康康的，多好！”

杨老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沉地说：“老六，人活七十左右，也算吧！你也不必太伤感。现在医学条件越来越好，你好好努力，争取活它个八九十。”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借您老吉言，努力做到。”

车从太行山盆地边缘沿山路盘旋爬升到山顶。车行山脊，四望，冬日群山苍茫，一片片的松柏苍翠，守护着这片古老的土地。下山的时候，坡度陡，车速不由自主地飞快，一边是悬崖绝壁，一边是深沟。我紧张得揪心，右手死死抓着车门上房的把手，不断地提醒杨老师：“慢点，慢点……”

杨老师胸有成竹地说：“你放心好了，天天跑，全在掌控之中。”

我目不转晴地盯着前方，进入峡谷之中，是一道一道的弯，转弯车道根本瞧不见对面来车，只有认准自己应走的道。偶尔有对面疾驰而来的小车，提醒我们绝不能粗心大意。路边背阴处，半个多月前下的雪还未消融，有的地方只能等春暧花开的时候才能融化。

　　大峡谷的路，我也常走，带着朋友到八泉峡、红豆峡、黑龙潭等几个景点游玩。悬崖村去过五六次。一年前，杨树林老师到悬崖村扶贫后，有次在市里城隍庙广场相遇，他说：“老六，我们扶贫队正在策划把悬崖村打造成一个峡谷深处'画家村'，你得多为老哥摇旗呐喊啊！”

大峡谷一年四季河流不断，河流两端是几十米以上的悬崖绝壁，路依地势而建，两车道，一边是山体，一边是宽几米到十几米不等的河道。以前允许煤车通行，因事故发生堵车是家常便饭。成旅游专线后，事故少了很多。事故发生原因，主要是急转弯多，如果没有减速慢行，极易造成相撞、擦碰事故。冬天下大雪后，基本上就等于“封”了路。

悬崖村不在峡谷路边，是在峡谷深处。进入峡谷路中段时，需要左拐爬上一条乡间公路，在山峰中继续七拐八绕地行驶二十多公里，才能到。

拐上乡间小路后，路面更窄了些，不过，急弯少了，心情放松了许多。杨老师打趣说：“半天不吭声，你这牙，可舔好了。”我说：“刚才急转弯那么多，早紧张得快忘了这颗该死的门牙。”

杨老师放慢车速，右手抓着方向盘，左手熟练地掏出一根细中华烟，摁下车载点烟器，点燃。他把车窗开一条小缝，淡白的烟雾一缕缕，像蛇一样迅疾从小缝钻了出去。他说：“记得你不抽的，这好烟，得省着点，一天只吸半盒。”

能够吸得起中华烟的人不多。杨老师只是文化馆一般工作人员，但他书法、篆刻、绘画、古玩收藏样样精通。对古代瓷器更是情有独钟。无论多么小块的瓷片，都能耐心打磨成精美别致的装饰小物件，适合女人们当吊坠项链戴。他还有一个手艺，可以把旧木料打磨成各式茶台和家具，也值不少钱。他最大的收入，恐怕在刻石头“名章”“闲章”上。给谁刻个章，不说钱，至少也得几条好烟几瓶好酒吧。

我戏谑道：“杨老师，早就听说找你刻个章得万把块，抽这中华，对您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杨老师扭头挑眉瞪了我一眼，生气说：“谁给我瞎传的，妈的，我收过谁万把块？一两千也没有。老六，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想要你钱，没给你刻章，你也太小鸡肚肠了。”

“吱嘎”一声，杨老师踩了一下急刹车，车猛地闪了一下，我的嘴巴差点磕在前方座椅头枕上。车停在路中间，他开了车门，把手中的半截烟在车前烟槽里抿灭，扔出去，扭转身子，满脸黑沉，用几乎是发狂吼叫的嗓音喊道：“老六，你？这谣言，是不是你乱传的？我给你要过钱？”他用手一指我的脑后，“你把那黄包递过来。”

我扭头，瞅见一个粗糙泛白的类似军用小背包大小的暗黄皮包，拿过递给杨老师。他拉开，伸手在里面取出两个小盒子，一方一长，墨绿色的布质，布上面压印着亮晶晶银色的几片竹叶。他有些恨恨地说：“给，老六，这是你的章……钱，一分不要，以后，咱俩不要来往了。”说罢，他把两个小盒子压在我的手上。我一时懵了，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本来是一句调侃的话，没有想到杨老师竟然如此在意。我长出了一口气，缓解一下内心的紧张情绪，强作笑脸说：“唉呀！杨老师，看您……随口乱说了一句，快，赶紧去悬崖村，已经十点多了。您看这天，雾濛濛，快下雪啦。您放心，没人说您刻章要钱，只是逗乐您一下……”

杨老师黑着本来就不白的脸，没有搭理我，他摁了下一键启动，轿车“突突突突”响起，他开车继续往前走。他果真是一个脸色重、说话冲，但心底善良的人。自然，他也应该晓得我的为人处事。否则，也不会刻章，而且是两个。

通往悬崖村的路，在几年前“村村通公路”的政策下，铺了水泥路面，虽然窄些，还算平坦。路过一个长达百米的洞，洞顶和壁，没有修整，全是参差不齐的青石，奇形怪状地挂着，随时随地有可能脱落的样子，使人恐惧。过洞后有一个预制混凝土板铺的小桥，前两年我来的时候，小桥中间塌了个洞，十分危险。我提醒说：“杨老师，过洞后，小桥上有个洞。”杨老师说：“知道，驻村扶贫后，铺好了。”听杨老师的口气，情绪平稳了些。我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两个小盒子，内心无比激动，不敢相信，不敢打开。惟恐盒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问：“两个章？杨老师？”杨老师说：“你还没瞧？一枚是笔名老六，一枚是你的名字。看看对不对？”

小盒子有个塑料插头，插在两个盘眼里，抽出来，插头的色泽仿佛骨刺，一边尖细，一边粗，粗的一端有个针眼大小的圆孔，穿一根细细的的尼龙绳，绳子固定在盒边。打开两个盒子。方盒里是“老六”，章略短，长盒里是名字。我不懂书法，对这种刀刻的篆书，更是一窍不通，只觉得杨老师是真下了功夫，刻功细腻，行笔圆转，线条匀净，庄严耐看，纯净简约。外观两块石料，色泽灰白中浮现淡黄色，打磨得光滑圆润。

    “好！非常好……您刚才一发火，快把我吓癔症了……您别在意啊！又说钱……两个章多少钱……虽然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好朋友也得勤算帐呀！”我看着杨老师黑红的脸颊，嗫嗫嚅嚅说。

   杨老师放慢车速，点燃一支烟，车窗摁下了一条缝。他仿佛十分使劲地吸了两口，吐出浓浓的两团烟雾，被窗缝缩扁，吸了出去。然后他语气缓和地说：“老六，不是刚才我起火，其实也没多大火，我这人直通通的，有啥说啥，一根筋。”他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晃了一下，继续说：“烟，都是在老爸老妈哪里'蹭'的，老爸抽了一辈子烟。爸妈都是咱市太行大学老教授，一个中文系，一个美术系，桃李满天下，当官的、做生意的、画家、作家……三教九流都有，有点成就和本事的，经常看望他俩，好烟不断。我一去，就从冰箱里拿上一两条。烟搁在冰箱保鲜不怕坏。我在文化馆，又是事业编，挣几千块钱，怎能吸起这个烟。别看我画画、刻章，弄古玩，只是个玩，咱这人嘴笨，也做不个生意，大家互相都是朋友，刻个章，又不是什么名贵石材，也用不着几钱……你说刻章几千上万的，我从来没有挣过那个钱。许多都是买上好'章料'求刻，如果不讲究的，就是我逮着什么料就用什么料，也不值什么钱，刻字吗，就是就是误个功夫而已。”

    我注意到在两枚章的侧面，针尖般的细条纹，竖着划了三个字“子龙刻”，不解，遂问，杨老师解释说：“ 字是'子龙'，老爸是三国迷，喜欢常胜将军赵云赵子龙，让我也叫'子龙'。在古代，姓名按照道理一般人不能叫，只有父母和老师可以，一般都是称呼字的，古人的字相当于现在的大名，名是现在的小名。要是在古代，别人都应该叫我'杨子龙'，杨树林只能父母和老师叫。”

   原来如此。我不由心生佩服：“杨老师，您这可真是书香门弟啊！今天又长知识了。看您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唉！我父母都是农民，都患病走了，没娘孩。”

   杨老师说：“书香不书香，还行吧……前面马上就走羊肠板，每次一走这条路，我必须专注，小心翼翼。咱们一会到悬崖村再聊。”

   我说：“好。”

   从大峡谷公路拐上去悬崖村的乡村公路，一直在山恋之间，忽上忽下而行。途中经过两个小村庄，冷清寂静，除了坐在门口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是一些活蹦乱跳的留守儿童。年轻的人们都在外面打工，许多都在春节前两三天才能回来，如果遇上大雪封山，无车可行，只有徒步回家。从群山之中驶出，通往悬崖村的最后几公里，是在山崖边行驶，虽然平坦，一边是几十米深的悬崖，底部是一个人工蓄成的大水库，另一边是三四米高的峭壁，路宽仅限一辆轿车通过，无法错车。杨老师谨小慎微，紧张得额头都冒出了一片晶亮的汗珠。我坐在后排，眼睛根本不敢往水库那边瞅，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一个可怕的画面，一旦车辆行驶偏差，翻入水库，唉！太可怕。屏神静气，手心里沁出了冷汗，湿漉漉的。这也是我近两年没来悬崖村的原因，这段路太惊心动魄。

   终于走完了揪心的几公里，往右，离开悬崖边，继续往长着一大片松林的一个山脚下走，就看见二里外的仙居村了。隐约可见稀稀拉拉的石板房，越来越清晰。我瞅了一眼手机，已经十一点半，整整走了三个多小时。

   悬崖村在一个不大的山沟里，一条四季流淌的河从沟底流过，河流两端依山势散落着几十户村民。我以前来时，只能在村外路边一个略宽的地方，免强调转车头。现在好了，在村口平整了一块能停六七个车的小停车场。

   “终于到了。”杨老师长吁了一口气说，“每次来了，都要住上些日子，驻村扶贫，不住下怎行，等过罢了春节，我们三个人就要来驻村。”

    我猜测说：“这个停车场是您们帮助弄的吧？以前没有。”

   杨老师说：“当然，花了一万多块钱……只能这样了，今年我们计划筹集资金，在咱们刚下山，还没到水库悬崖边时，修建一个大点的停车场，开发仙居画家村、旅游村，没有个大的停车场不行，村里不好选址建，就到外面。离村也就五六里，大家可以徒步来村，或者到时候可以弄一两辆电瓶车，往里拉游客。”

   我不由地赞叹：“您可真是把心思都搁在悬崖村扶贫上了。”

   杨老师把车停好：“下车……没办法，扶贫攻坚是硬指标，2020年底必须脱贫……再说，悬崖村这样好的地方，得好好的打造，好好宣传，哪里有世外桃源，这就是。”

   听见汽车响，村民们纷纷从一座座石板房里走出来，早已经站在村口等着，我观察了一下，有近二十个人，除了三五个小孩子，都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有的手上还沾着面粉，有的手里拿着正在剥的蒜瓣。有个穿老式中山装头发稀疏的中年男子，走出人群，朝我们走来，杨老师紧走两步，迎上去，俩人礼貌性地握了一下手。

   “昨天刚回去，您这又来跑一趟。”来人问。

   杨老师把我往前推了一下说：“宋书记，这个是作家老六，以前来过几次悬崖村。”

   我和宋书记对视了几分钟，似曾相识的样子。以前来“助学”，主要是给几个家庭贫困的学生，逐户送助学金，助学金从会员们交的会费和爱心企业捐赠的爱心资金中列支。好像见过这个宋书记。每次来，至少有七八个人，宋书记应该不会记起我了。

   “宋书记，我在过太行助学会，来过几次。”

   “哦！助学会，前几年一直来，这两年少了。”

   “是，后来助学又换了几个助学点，三年调整一次。”

   杨老师催促道：“宋书记，您赶紧叫几个人，把车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村委办公室。今天就不一家家送了，给您明细，您负责随后送。”他抬头望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说，“这雪，肯定要下，我领老六去小屋转一下。”

    

　　悬崖村没有街道，一座座石板房高低错落，依山势而建。石块砌墙、石板盖顶。有的石块石板，经过打磨等处理，有的干脆不做任何处理，搭配组合，石块与石块，石板与石板，没有泥土的胶着，没有钢材的固定。清一色的石房子掩映在树丛中。仙居村满眼是石梯、石楼、石板房，石地、石柱、石头墙，石街、石院、石板场，石碾、石磨、石臼、石盆、石水缸，石桌、石凳、石锅台，悬崖村外观就是个石头村。漫山遍野的柿子树不少，树上还挂着零零星星橙黄的瘪柿子。从半山坡再往山顶，是墨绿色的松林。在村里绕来绕去，下坡，上坡，不知道走了几条石板铺就的小径，终于到了一个小院，有三间石板房。院子里，有个直径足有2米的圆形石板，用小石块支了起来，四周有石板堆起来的六七个石板凳。可以想像在夏天的夜里，几个坐在院子里，月光如银，星光熠熠，河水哗哗啦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等惬意。小屋里有一个能平躺三四个人的大土坑，有两个旧学生课桌并在一起，作办公桌，办公桌上放着十几本书，几个黑皮本。屋里有十几个塑料凳子，我猜测是经常有人坐在这里开会，或者聊天。室内冰冷。杨老师赶紧插上了电热扇。

    桌子上有三个塑料皮本。最上面一个，在黒色的封面上，贴着一条白纸，上面用电脑打印着“杨树林扶贫日记”。一年一本，去年和前年两本记得密密码码。除了文字，里面还有不少炭素笔画的素描。一笔一划，十分用心，有悬崖村及周边小村特色小景，亦有“女娲洞”“千佛寺”“崇云寺”等景点。杨老师仅仅用炭素笔，即细腻地勾勒出了一处处风景，可见他对太行山水的一往情深。今年的日记本，有十几篇，最近三天写着：

        元月十四日 星期二 晴

   局里发的毛毯，由爱心超市发放，有非贫村民来领取。

        元月十五日 星期三 晴

   超市开放日

   今天由景主席讲解，考试第一书记。

   村里征了七名向导，各管一片，下午苏党委讲解怎样当好向导。我与两向导入户十家，让她们入户找感觉。

        元月十六日 星期四 阴

   上午带两名向导入户，到户后拿手册检查，填了措施和台账。下午我一人到河东入户，补录措施，台账，回到大队已是很晚。裴书记、焦书记、老王、韩丰去县城看望郭起富等在县城的贫困户。中午王东平、田亮来村里入户。

         元月十七日 星期六 晴

   今天上午回市里，记得去东关菜巿场要柿饼钱，去上党饭庄等几个饭店要虹鳟鱼钱。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人这样认认真真的写日记了。杨老师用繁体字，行草结合，潇洒自如。一般人认起来费劲。有的日记，像是他摘抄一些诗句，“ 天下几人学秦汉，但索形似成疲癃。我性疏阔类野崔，不受束缚雕镌中”，我不知道是谁写的。另一句“读史早知今日事，看花犹是去年人”，杨老师标注着是“陈寅恪语”。

    我拿起一个日记本，在手里拈了一下，感慨道：“大才子，书法、绘画、篆刻、古玩，这古诗词功底也厚。”

   杨老师上前一步，抢过日记本，扣在桌上，笑着说：“驻村扶贫，晚上无聊，乱写乱画……要是人才，这辈子连个正科也没混上。”

    我笑着说：“您是忙着追求艺术，不谋其政罢了。”

    我俩坐在电热扇前，聊了一会悬崖村目前的情况。柿子树不少，几乎家家都有好几棵，今年扶贫工作组帮老百姓往外拉，帮助推销柿饼不少，一斤4元，每家也有个几千元收入。筹钱在河流上游蓄水养虹鳟鱼，一斤在市里能卖20元。悬崖村的河流，水质澄清，具砂砾底质，氧气充足，水温为5～24℃，适合养殖虹鳟鱼。下一步，主要是开发石板房民居小旅馆，建设太行“画家村”。悬崖村周边还散落着一些小村庄，原始生态，空气质量指数好。谈到悬崖村的未来，杨老师仿佛浑身上下都洋溢着笑容，充满希望和信心。

   “听您这样说，两年以后一退休，就来这定居似的。”我笑着说。

   杨老师掏出打火机、烟，点燃，吐了一个大烟圈，在屋里翻卷，慢慢飘散，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肯定不会定居，夏天来住几个月，没有问题。这个小院是租的，一年300元，我租了30年，能再活30年，88岁，这人生也赚了。其他几个扶贫队员，住着大队的石板房。”

   我感慨说：“杨老师，您这是想当陶渊明呀！”

   杨老师说：“人们现在是千方百计从农村进城，再过一二十年，说不定就是再向往乡村。”

    中午饭在宋书记家吃的清炖虹鳟鱼和大米。宋书记拎出一瓶老西火小米酒，杨老师要开车，我门牙快掉了，不想喝。宋书记自斟自饮了二两酒。饭毕，杨老师把柿饼和虹鳟鱼钱给宋书记搁下，交待他如何分配，然后我俩赶紧回返。

    回家的路上，杨老帅为了提神，不间断地一支支抽烟。车上的东西都已搬空。本来我有坐副驾驶座的习惯，但杨老师偏偏让我继续坐在车后排，而且必须在副驾驶座后面。他说：“老六，你还天天写小说深入生活呢！你看看现在那个领导不是坐后排，一定要相信领导，坐副驾驶座后面，肯定这个位置很安全。”我只好顺从了他。

车过山洞时，已经下午四点钟，天空开始飘下小米粒大小般的雪粒。前行不久，下一个大坡，到了大峡谷较宽的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许多。杨老师的表情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僵硬，我手里拿着两枚印章，内心深处有点过意不去，不踏实。

    我试探着说：“杨老师，这章……总得给你个成本费吧！”

    杨老师口气坚定地说：“别提钱……今后多来来悬崖村，多写写悬崖村，我就高兴了，没有白认识你这个大作家。”

   我说：“尽力而为吧！”

杨老师开始接一个电话，他喜笑眉开，特意门摁开免提，让我分享他的快乐：

   —— 爷爷！

   —— 嗯！

   —— 您……您什么……时候来呀？

   —— 噢！宝贝，晚上我就回去了。

   —— 哼……快点来……我要骑马马。

   —— 好！好！骑马打仗、拉弓射箭，爷爷正在开车，回家让你好好骑大马，好吗？

   —— 好的，爷爷……我爸爸……他让您开……开车慢点……他说城里下雪了。

   —— 好，好……宝贝，再见，亲一个。

   杨老师满脸堆笑，对着电话“叭”地响了一下嘴。

   “孙女？”我问。

   “哦！四岁，这不，国家提倡二胎，儿媳妇肚子里怀老二已经七个月了。”杨老掩耐不住的喜悦在脸上泛起一道道皱纹。

   我羡慕说：“好幸福，如果是个孙子，就美了，没打B超检查一下男孩女孩？”

   杨老师说：“管他呢，男孩女孩都一样，专门没打B超看，生啥都好。反正生男高兴一时的，生女高兴一辈子。”

   我笑着说：“嗨！还是给您生个胖孙子，一男一女，多好！”

   杨老师咂了一下嘴，说：“当然，我也想。”

   我听说驻村帮扶的工作队员一天有100元补助。不知道这开私家车，油钱谁出。悬崖村这样远，来回油钱也得小200。我问杨老师，他说：“车是自愿带，一分油补也没有。平时我们几个人基本上是拼车，省钱，经常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周六日经常在悬崖村周围徒步、爬山，玩一下，画一下。”

   “哦！”

   雪越下越大，已经不是预报中的小雪，白花花的雪粒已经铺满了路面。路上空荡荡的，只听见车轮摩擦雪地的沙沙声和引擎驱动的轰鸣声。天地白茫茫的，只有陡削的崖壁和缝隙的褐色植物枝条，在雪中无动于衷，依然冷峻。峡谷底的河流，在乱石嶙峋怪石之间，七拐八扭，清凌凌地，依然哗哗啦啦地流着，河的边缘，有的地方结了一层浅白色的薄冰，冰已经被雪粒染白。

   “慢点！杨老师，慢点……三四十迈，天黑之前肯定能出了峡谷，我不摸你的车性，要不是也能替您一会儿。”我提醒道。

   “没事，老六，放心，这路跑惯了……下雪不滑消雪滑……这又没个车，再有十几里，就出大峡谷了。”

   虽然杨老师这样说，我还是心跳恍惚，特别是每到转弯时，心揪得紧，怕的不是滑向崖壁上，而是靠河的这厢。紧张的心情已经几乎使我忽略了松动的门牙，右手一直紧紧抓着车窗上门的把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白茫茫有些刺眼的路面，雪粒成线，似白色的万支飞箭，射在前方挡风玻璃上，来不及溶化，被唰唰的雨刮器刮到了两边。

   最后一个左转弯就在前方，过了这弯，马上就能驶出大峡谷，路面新会变宽。路上的积雪已经把整个路面覆盖。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下来，杨老师感叹说：“雪地驾驶太费神熬眼，刚才紧张得一支烟也不敢点。”

   我从没有在大峡谷走过雪路，只知道一场大雪，会有好几天不通车。见天色渐黑，提醒说：“才五点多，这天已经暗了，开车灯吧！”

   杨老师把烟点着，吸了一口，说：“快了，这车十几万，车灯自动控制，反应慢，车亮的总比人家那些几十万的好车慢半拍……估计天再暗一点，就亮了。”

   直行200多米，左拐，突然前方路上有几块落石冷硬地挡在路中间。我慌乱中习惯性地左脚一踩。车头往左一偏，杨老师“啊”了一声，我忽地感觉车一倾，脑中一片空白……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妻子和医护人员慌忙都围了过来，“清醒了……清醒了……”她们几乎是齐声在喊。我想坐起来，浑身僵硬。欲张口说话，满嘴刺疼。妻子坐在床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噙着泪水，说：“不要动，医生在给你做12小时脑电图……你的嘴唇磕破了，牙齿掉了……头上破了好几处。”

我感觉头晕目眩，头被纱布缠裹得死死的。我忽然想起了刚才似乎在做梦，梦见在街道上一个人走，一辆大货车迎面呼啸而来，我一阵懵晕，感觉嘴里有血腥味道，使劲儿一吐，那颗门牙从嘴巴里喷了出去。我心里一惊，恍惚想起母亲经常说：梦见掉上边的牙，是身边有亲人逝去了；梦见掉下边的牙，是身边有朋友逝去了；梦见掉门牙，是家里的“顶梁柱”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