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晴雯的花样人生，读她的“奴性”和“反封建斗士”

吴百兰

文字创作：吴百兰

导语：

晴雯在《红楼梦》中，出场不算最多，她在全书所占的篇幅不及袭人和平儿的二分之一，但是她给读者留下的印象却非常深刻。有人喜欢她，也有人骂她。有人说她不过是个习惯了的奴才，也有人说她是“反封建斗士”。

鲁迅说：

中国只有两个时代，一个是暂时坐稳了奴隶时代，一个是求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那么大观园中的晴雯是属于不愿意做奴隶，因而不断反抗奴隶的身份？还是前期坐稳了奴隶，因此颐指气使，后期则求做奴隶而不得，因此而死去了的呢？

与其争议晴雯到底是“奴性”，还是“反封建斗士”，不如学着蒋勋老师怀着悲悯、平静的心态，走一回晴雯“花样人生”。



晴雯与花

《红楼梦》中有四位女子被曹公封成了神，晴雯便是其中之一的“芙蓉仙子”。亦真亦幻，亦梦亦醒是《红楼梦》的两大叙事路线。曹公一直在用一明一暗的两条路线来丰满各色人物。

晴雯死后，宝玉的小丫鬟为了安慰宝玉，谎称晴雯回仙境复职，司掌芙蓉花，芙蓉花也就成了晴雯的象征花。但如果仔细读《红楼梦》的话会发现，曹公在暗线上还赋予了晴雯一种花的性格，“凤仙花”。

晴雯从慢中单伸出手去，那大夫见了这只手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忙回过头来。

《红楼梦》第五十一回

凤仙花出场了，晴雯与凤仙花就这样结了缘。《本草纲目》对凤仙花的记载：

其花头翅尾足，俱翘翘然如凤状，故以名之。

凤仙花还被称作：金凤花、急性子、菊婢、羽客、女儿花、指甲花等。与晴雯真可谓：人面“凤仙”两相宜。

一、“菊婢”晴雯的“身为下贱”

凤仙花别名叫“菊婢”的理由很粗暴，古人就因为凤仙花的生命力旺盛，在贫瘠处也能生长，便凭白地认为其卑贱，只配做菊花的婢女。

晴雯幼丧父母，孤苦伶仃，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表兄和色情狂的表嫂。六、七岁时被卖到贾府里的大管家赖大家做丫鬟。因贾母喜欢，赖大就将晴雯当做“小玩意”孝敬给了贾母，贾母又将她赏给了宝玉做“准侍妾”。

就这样，原本一个“身为下贱”的苦命女孩，被买来送去的，赏成了“准侍妾”的半个主子了。



二、半主半奴、养尊处优的生活

凤仙花，一个仙气便给予了晴雯优越的半主子生活，单从她那用凤仙花染红了的，三寸长的指甲和她到厨房点的少油、清淡的素菜便可看出，晴雯不是个“劳动人民”，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要优越得多，妥妥的一个大二小姐。

晴雯是个孤儿，缺乏亲人的关心和教导。再加上碰到了赖嬷嬷、贾母等老一辈主子的怜爱，更碰上宝玉这种甘心情愿受美女气的男主人。晴雯的天性在一种觉松的环境里得到了很好的保护，任其自然地发展，所以养成了晴雯不知天高地厚的任性性格。

1.、急性子、炸脾气

凤仙花的果实呆萌，象小纺锤，成熟后轻轻一碰，便会自行裂开，将里面的种子弹出。英文的名字叫“别碰我”。这种炸的秉性倒是和晴雯的爆炭脾气十分相似。

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

坠儿因偷了平儿的镯子，平儿便把这事告诉了麝月，并嘱咐着千万别对晴雯讲，因为贾府里的人都知道晴雯急性子，“爆炭”脾气。

晴雯“炸”过的人，上级有王夫人、李纨、宝玉、宝钗、黛玉。平级有平儿、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小红、芳官。下级有坠儿、坠儿妈、春燕妈、王善保家的以及之许多不知名的丫头和媳妇、婆子们。

晴雯经常讽刺别人爬高枝。比如，小红为凤姐取荷包，被晴雯知道后就骂小红道：

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儿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炦，就在外头逛。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

可以说，晴雯的一生都是勇敢的斗士，一次因为和丫鬟们吵嘴，竟然没听出黛玉的声音，结果弄的黛玉悲悲切切地又是葬花，又是《葬花吟》的，惹了好大一个祸。由此可见晴雯属于那种吵嘴不停的人。

《红楼梦》第五十八回，芳官为了洗头的事，和她的干娘闹起事了。当时晴雯便拿出“半个主子”的姿势，把芳官和芳官的干娘都骂了一顿。但末了晴雯还是拿出自己的洗漱用品，为芳官洗了发，还给她松松的挽了个慵妆髻。后来芳官被送进了尼姑庵做苦力活去了，不知在芳官受老尼姑的欺压时，会不会想起那个刚骂完她，又为她洗头的晴雯姐姐。

因为晴雯的生长环境特殊，所以晴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2、暗含在“谶语”里的悲剧

有句话叫：你每天想什么，说什么，什么就会被你吸引来，回报在你身上。

晴雯就是个整天把撵走别人挂在嘴边的人，其结果是她自己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了。而晴雯撵走坠儿的事，正好是自己被王夫人撵出大观园的“预演”。

那天夜晚晴雯本来想吓唬麝月，不想着了凉生病了。病中的晴雯性子更是暴躁，当她听说偷了平儿镯子的人是小丫头坠儿时，便压制不住的心头怒火，趁着宝玉不在家。

借端把坠儿叫到床前，用簪子向她手上乱戳，一面骂道：“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

并且假称宝玉的意思，不接受任何人的劝阻。立刻把那小丫头撵出去了。又恰巧在这一天，晴雯还做了一件大事，恰恰是这件事要了晴雯的命。

当晚宝玉回来一进门就喀声顿足，原来他不小心把贾母赐给他穿的一件俄罗斯来的孔雀裘烧了一个洞，明早见不得老祖宗，而外面匠人又不会织补它，于是正在发高烧病势沉重的晴雯概然抱病补裘。

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得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着……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晴雯已歇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就身不由主睡下了？

凌晨四点，其实是个关键点，在民间有个说法叫，凌晨四点左右是阴阳交替点，也就是说病重的人如果能闯过这个鬼门关的时间点，待太阳出来与身体里的元气一起上升，基本上也就闯过了鬼门关。

曹公在《红楼梦》里也曾暗示过这个点，比如秦可卿死就是这个点。正因如此，所以很多读者读过晴雯补裘这一段的，都被她深深地感动着。

晴雯病中的两个故事，一是说明她冰清玉洁的心，容不得别人的错，所以越俎代庖地擅自做主做出过当处置。一是说明晴雯心地善良，见不得别人的急难，所以甘抱重病以服劳。

这不得不说，晴雯很纯真，她的眼里只有是非爱恨，她憎恨那些鸡鸣狗盗的卑鄙行为。同时又纯情真切地爱着宝玉，晴雯对宝玉的爱，是自然而然地真情流露，是在用生命爱宝玉。

晴雯的撕扇一笑，与“反封建斗士”有关吗？

晴雯撕扇作千金一笑，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读者们每每读到这段，总会不由得想起“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典故。

鲁迅读到这段时，也讽刺晴雯“坐稳了奴隶”。而王昆仑则说：

她自始至终表现着被压迫在封建统治下，反抗者的本质骨气……晴雯的性格中最明显最突出的特征是，身居奴才的地位，却坚决反对奴才们谄媚主子，出卖自己的卑劣品质。简单地说，就是反奴性。

关于晴雯撕扇，宝玉也有一番歪论倒还有几分他的道理。他说扇子本来就是用的，如果你高兴了，愿意撕了听响声愉悦下心情，那也是可以的。于是晴雯果然撕了几把扇子，宝玉连连叫好。

而蒋勋老师则更偏重于返璞归真地用悲悯的心，来看晴雯和宝玉千金撕扇作一笑。

是的，晴雯的撕扇，不过是一个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孩子任性行为，她用全身心地爱爱着宝玉，她撕扇也不过是想证明一下，自己在宝玉心中到底占有多少位置。谁还没有十几岁时，不通世故地犯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错误呢。

晴雯、宝玉俩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生活在自己天真浪漫的世界里。他们彼此欣赏，互相喜欢，又互相遵重。他们不懂尔虞我诈，也不知道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的真性情。也有许多人非常欣赏他们内心深处的真性情，而倍感珍贵。

“占花名”晴雯出局

“占花名”是贵族公子姐儿们喜欢的游戏，而在《红楼梦》里，曹公则是用来以花喻人，花名签上的花和词句预示着姑娘们的际遇与结局。

这天宝玉过生日，怡红院的丫头们准备开个夜筵为宝玉庆生。宝玉提议玩占花名。晴雯高兴的说：

正是，早已想弄这个玩意儿。

待丫头们把黛玉、宝钗等请到怡红院后，又是晴雯在忙活。

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看到这段，许多人心都凉凉的，晴雯忙活完了，却没见晴雯占的花名，好像晴雯没有玩的份，瞎忙了一场。其实不是晴没有玩的份，而是她早早地夭亡出局了。“占花名”不过是晴雯的好梦一场。



晴雯之死

宝玉挨打后，王夫人突然觉醒。当她看见傻大姐在大观园中拾得的绣春襄时，大为惊慌，她所担心的是怕有人把她的命根子宝玉给勾引坏了。而王善保家的一番话，终于将晴雯直接淘汰出局。

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头一个是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的模样比别人标致此，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抓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她就立起眼睛来骂人，妖妖调调，大不成个体统！

这几句话埋下了祸根，断送了晴雯。王夫人被猛然触动，想起了那个曾经见过的：

有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想到这里不禁“怒轰轰，恶向胆边生。”晴雯惨遭摧折也就是必然的了。

其实，从王善保家的一番话里，读者们也都读到了晴雯心地善良纯洁的一面，她从来就没意识到自己是寄生在一个矛盾重重的环境里，一点也不懂世故，只一味地任情任性。

她毫无顾忌地打骂小丫头，攻击她看不惯的“鬼鬼祟祟”的勾当，而不考虑人情和等级。社会是一张网，关系盘根错节，往往得罪一个人，就等于得罪一群人。晴雯只顾她的快意恩仇，做了许多低情商的事。

而晴雯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这个平时伶牙俐齿的，好骂人揭短情商低的晴雯，在被撵出贾府那一刻，却哑了炮一句话也没说。

她宁可忍辱背负着“狐狸精”的污名，死也决不出卖任何一个姐妹。那些“骂”晴雯的读者们，你们只看到了晴雯的暴躁，却忽视了她的隐忍。

总结

很多人都喜欢用“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来概括晴雯的悲剧人生。同情者说晴雯的悲剧是那个时代造成的，是她的奴才身份和她的判逆性格冲突之下导致的结果。

而骂晴雯的人则说她冒犯上司，排挤同僚，打骂下属，嚣张粗野，如果没死的话，妥妥的赵姨娘第二。晴雯到底会不会变成赵姨娘第二，其实并不取决于晴雯自己，而应该取决于她以后的生活环境，晴雯的这种性格全完是在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环境里养成的。

如果真的仔细地读《红楼梦》，便可发现晴雯从六、七岁起就被买来送去，后来因模样乖俏，聪明伶俐被贾母认可，把她赏给了宝玉，做了宝玉的“准侍妾”，这个时候的晴雯不管她是否愿意或不愿意当奴才，她都没有选择权。她只是随风飘走的一颗种子。风把她送到哪里，她就在那里生存。所以她没有权力当“坐稳了奴隶”，也不是什么“反封建斗士”。

贾母疼爱宝玉，因而把自己身边最细心的丫鬟袭人，女红最好的丫鬟晴雯给了宝玉。若说这贾母还真是优雅，连为孙子选小妾都充满了艺术美感。这袭人和晴雯俩人，一个懂事乖巧，一个聪明伶俐，一个柔顺、一个刚直，一个细心、一个胆大，一个少言寡语、一个心直口快，一个明白、一个淡泊。

如此绝佳搭配可以确保宝玉的日常生活有序正常，合乎一位贵公子的身份。说起来晴雯并没有什么错，她错就错在，她在贾母眼中所有的优点，却恰好是王夫人眼中至命的缺点。

晴雯其实就是个纯真天真烂漫，不谙世故的小女孩。她并非有意识地跟王夫人对抗，她只是不懂、不理解一个母亲焦虑的心。因此当她被王夫人冤枉辱骂之后，她到死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狐狸精”了？



读过晴雯之后，想想晴雯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十三、四时的模样呢？是不是就是你身边那些十三、四岁邻家的小女孩呢？晴雯就是晴雯，她既不是“坐稳了的奴隶”，也不是什么“反封建斗士”。

曹公的晴雯如凤仙花一般美丽，遇到了请多用一点欣赏，试着读懂和理解正置花季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