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毛歌

<h3>  一个人对于一个地方有了感情,常常得益于那个地方有他的人。地方只是一个空间,能装进去的都是人的生命,以及牵带出来的一些故事。我曾经在长沙生活了五年,后来发现当我用“生活”这两个字来表达我和一个地方的关系的时候,就会变得谨慎起来。在一个很大的南方城市花费了五年的时间,我到今天能够滔滔不绝讲述起来的除开岳麓山,除开湘江,就只有早已消失的中山路的古旧书店。那种两层楼的西式楼房,白色的建筑物被法国梧桐树衬托着,实在令人眷恋,而一个叫做二里半的地方,有个并不长的懒坡,两边都是极为漂亮的香樟树,随便一条小径就可以连接到浓荫蔽布的樟园,再往上走,就是乱石古树坟茔,那是抗战时候死去的生命,墓碑倾斜,字迹模糊,青苔生机勃勃。我能够在今天给一个没有去过长沙的朋友描绘这个城市的一些现象,就仰赖于这些空间里的事物。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能够记住的是这些,而不是同学。比起苍老的古树和总是散发着香樟味道的小径来说,人不过是走过去的一个影子。多年之后,我听说好几个同学都已经不在人间,便唏嘘感叹起来,后来有机会去长沙的时候,就会踯躅徘徊,到底要不要再去学校走一走。人都散了,再去有多少意思?</h3> <h3>  “如果往事不能在与朋友的交流中被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就会消失。”这是米兰·昆德拉说过的话。然而,你得找到这样的一个朋友啊,他既愿意聆听,又愿意跟着你一起对于那些事情发生感情,仿佛你所说的,就是他所讲的。从长沙到成都,我被根本说不清的命运带着溯流而上。那个时候是1987年,成都还有电车,总会突然间停下来,司机熟练地跑到汽车后面两手扯起两根长绳子,在火花闪耀的刹那就证明了这一链接插曲的完成。我常常好奇,站在纱帽街的树下看那司机的动作,等车子走远了,又回过头来看后面一辆车的司机如何重复这一动作。成都的好是街上总有树,树总有一些似有似无的影子,阳光不足的地方,倒有自己的长项,不至于性情火爆,情怀热烈,虽然有袍哥的文化,落实到木板门铺前面的百姓,就变成了温柔和舒服。一碗酸辣粉一小蝶泡菜就可以打发时间,一切有意思,而不朝有意义的地方走。这使得成都人的生活只能用安逸两个字来形容。我依然记得线香街的香火,记得通往川大侧门的培根路难得的阳光。关于成都,我记得的都是这些不同街巷里的味道,连黄桷兰的芬芳我都可以展开无限的想象,以为那些坐在树下卖黄桷兰的太婆和活跃的雕像一样,只要你愿意,她就会和你说话。这是成都的好。很多年之后,我再返成都,培根路不复存在,空间感一下子变得狭窄和捉弄起来。我得找个地方来储存这些记忆,储存这些印象,储存这些往日的好,没有了这些地方,我能确保自己的大脑有足够的容量吗?我害怕某种因为失去而带来的忧郁就堵在思想的门口,你要进入之前,得问一下自己:我有力量去回访吗?</h3> <h3>  所以,后来我读到德语诗人奈莉·萨克斯“我以世界的变迁作我的故乡”的时候就会觉得很不是滋味,世界都在变迁,你何以就可以找到自己的故乡啊?这迫使我思考生活和故乡的关系,思考漂泊和故乡的关系。如果安静稳妥和自由是故乡的内容,那么真实就如同去武侯区玉林村买菜再往回走的林荫小路。我所喜欢的作家瓦尔特·本雅明,其命运就是彻底的漂泊。在他的《柏林童年》里几乎是哭着写下来如此一段话语:</h3><div><br></div><h3> 因为旅行让人觉得非同寻常的地方在于,旅行时邂遇的遥远世界并不一定是陌生的 ,并且它在我身上引发的渴望并不一定是诱人的要进入陌生之地的欲望,有时更是那种默默地要回家的愿望。</h3><h3><br></h3><h3>我相信就在本雅明写下这段话的时候,他早已回家了,那里有他的姨妈,有他生病时候枕头造成的山峦形状,有冬天烤出来稍微糊一点的苹果,有他跟随画家走进一幅画的东方艺术的奇妙印象。他寻找柏林,确保童年的柏林一直活跃。如果柏林不在了,他的童年就没有了,没有了童年,还会有什么?</h3><h3><br></h3><h3><br></h3><h3><br></h3><h3> </h3> <h3>因此,我不再随意使用一些词语来描述我的时间,我在面对“生活”“爱”“温暖”“希望”这样的词语的时候,好像面对的不是词语,而是很多事物。事物总是比词语沉重而深邃。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正好适合我:“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从我现在所在的地方,回到我的故乡,一个南方四面山峦起伏的村子,大约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我可以更换各种交通工具,乃至于快要到家的时候,反而步子胆怯起来。那些炊烟袅袅的竹林和随时奔跑出来狂吠的村狗就足以使我停顿下来,我喜欢薄雾和萤火虫统治的乡村世界,却无法拒绝陡生于内心的犹豫不决。</h3><h3><br></h3><h3>有希望可以坚持,没有希望也要坚持。我把这叫做生活。</h3><h3><br></h3><h3><br></h3><h3>(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h3> <h3>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