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四)

云杉时

  骑马与人生

骑马，可以改变人的性格和思考方式，我一直这么以为。

      小时候的我是一个地面上有一滩雨水都不敢趟过的孩子，即使父亲在水滩那边如何鼓励，穿着雨鞋的我最终会绕过去投入父亲的怀抱。好奇好动、无所顾忌应该是所有孩子的天性，可我怎么没有呢？胆小懦弱的性格使我成了一个见人就躲在父母背后，规规矩矩、木讷听话的孩子。

     这种懦弱性格的变化源于一生中的第一次骑马。

      文革期间的一亇冬季，父亲被打倒发配在医院马厩当马夫。白天，给马套上爬犁去遥远的河边给单位拉水；晚上，七八岁的我就常随父亲起夜，去马厩给马喂草料。

    这是一匹从马群淘汰下来的灰黄色的赢弱的老马，是父亲给我朗诵的臧克家笔下的老马，任劳任怨，哀伤忧愁。有人给它喂草，它就会用头紧贴着你的衣襟嗅着你的脸和手，以表示感激之情。几个月后，我们彼此熟悉对方的气息和声音。

    一次拉完水后去溜马，父亲把缰绳交到了我的手中。在父亲一遍遍的鼓励下，我被父亲抱上了马背。我紧张的俯着身牢牢地抱住马鞍，两腿紧紧夹住马肚，生怕摔下来。老马太熟悉我了，熟悉得都不忍心跑起来，生怕惊着了自己的朋友。     

          马在雪野中缓缓前行，我紧张兴奋的心情慢慢地放松下来了，便鼓足勇气试着两脚在马肚上一磕，马便轻快地跑了起来。马蹄踏在浅草覆盖的松软的雪上发出悦耳的沙沙的声响，马呼出的暖烘烘的气息悠悠地泌入我的心脾。连绵起伏的雪山，一往无际的雪原，偶尔一只鹰在空中翱翔，忽然感觉自己就像解放军的骑兵一样要上战场去杀敌，一种天下英雄就是我的气概油然而生，那种自信满满的感觉真是太棒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内心一直兴奋着，什么事都敢去尝试，脸上始终挂着自信与自豪，连父亲也诧异于我性格的变化。那次骑马给幼小心灵带来的震撼，至今难以忘怀。

          第二次骑马是我一生中无比的荣耀。

         刚工作半年，就被团场抽调到工作组去特克斯县某公社大队工作，与队长哈孜成为了好朋友，也让我有幸见到了由汉武帝赐名“天马”的乌孙马的后裔——一匹枣红色的纯种伊犁马。它四肢肌肉强壮凸显赛马的气质，黑色的马鬃如瀑布般从脖颈倾泻下来，张扬着性格的桀骜不驯，浑身油亮的皮毛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身世高贵的光芒。哈孜队长自豪地告诉我，这匹马在伊犁地区赛马会上获得3000米第二名，仅输给部队军马半个头位。看着我跃跃欲试的样子，哈孜队长跳下马来，把缰绳递到了我的手中，然后微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里充满着信任。.

         刚跨上马背，那马愤怒地嘶鸣着，前后尥着蹶子，企图将马背上的人摔下来，接着又高高的扬起头，翘起前蹄直起身子，几乎要与地面达到90度。我赶紧将身子紧紧地贴在马鞍上，马鬃如瀑布般盖住我的头。烈马在原地打了个圈，然后箭一般地飞了出去，任我拼命往后拉缰绳想迫使它放慢速度，可烈马仍倔强地低着头飞奔而去，大有一股绝不给对手赶上的气势，我无奈地只能信马由缰了。哈孜队长则骑上了另一匹马，.和小队的一群牧民兴奋地策马追赶。.

    远方的景物迎面扑来迅疾掠去，耳边的风呼呼作响。后面，群马驰骋，浩浩荡荡，你追我赶，前呼后应，牧民的呐喊、烈马的嘶鸣在雪野上汇成一股激情喷发的声音风暴，马蹄腾起的雪花如大海翻滚的波涛，随着马阵的奔驰滚滚向前，这是一幅何等动人心魄、豪迈壮阔的场面啊！

    忽然有一种壮怀激烈的豪情从胸膛喷发而出，仿佛自己正率领千军万马驰骋沙场。那一幅幅历史的场景，一个个英雄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交替映现：商周的策马飞舆、战国的胡服骑射、秦汉的骁勇骑兵、两朝的盔甲骑具、隋唐的驰名轻骑、辽金元的金戈铁马；始皇兵马车阵般地威武雄壮，太宗六骏腾飞般地雄姿烈性，苏轼密州出猎的胸怀大志，成吉思汗铁骑横扫千里的壮阔气势；马背上的塞人、乌孙、大月氏、突厥、蒙古、克尔克孜、哈萨克等民族在伊犁草原上驰骋角逐；他们创造着一个又一个的英雄故事。骏马与英雄穿越了几千年的烽火硝烟，互为映衬，相得益彰，叱咤风云，名垂千古，成为了历史舞台上辉煌的主角。

    侧身回头眺望，哈孜一队人马在我身后的地平线看不见了。我下意识的往后拽了拽马缰绳，或许是把对手拉得很远很远的缘故，马打着响鼻及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在原地打了几个圈，然后缓缓前行。

    极目远眺，连绵起伏的山脉雪峰，浩大宁静的草原森林，缓缓流淌的特克斯河，炊烟袅袅的村庄田野。不知是烈马桀骜不驯的性格、舍我其谁的雄心感染着我，还是这群马奔腾的壮阔场景刺激着我，更抑或是英雄情结感动着我，忽然间，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

    辉煌历史的英雄们一代代已随风飘去了，轮到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了。我的胯下是荣耀无比的骏马，马的主人是伊犁地区有名的摔跤手，而马背上的我什么也不是。没有好好读过书，也没有机会考学，更没有一技之长，面对未来的人生，我能干什么啊？平庸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种迷茫与彷徨、无奈与沮丧和不甘平庸、渴望辉煌人生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深刻地刺痛着我的心。

    在特定的环境中呆久了的人，忽然一个新的环境，一个触发的事件，一次刺激的尝试，都有可能改变人的性格趋向，甚至促使你对人生进行反思。比如，在草上骑马一生的人忽然骑了摩托车，那种对新生活向往的热情会燃烧很长一段时光。再比如攀岩，赛车，或探险。

    这次骑马，让我的灵魂被刺痛着，让我开始认真地思考我的人生与未来了。

刊载于纸质《河南科技报-散文随笔》2020年3月27日

图片为随手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