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头风情 谢昭光

谢昭光（雪泥鸿爪）

　　天地氤氲，万物化醇。在离大海只有一箭之地、浙江省乐清境内的白蒲原野上有一座风景如画、绵延起伏的山峦，传说是白龙的化身，叫“白龙山”。龙头在长山，因而长山又被叫做“长山头”。





　　一条清澈如碧的白蒲大河从长山脚下奔流而过。





　　改革开放之后，温州的公路建设突飞猛进。从虹桥至蒲岐也修建了一条马路，长山是必经之地，这原本无可厚非，可以拐弯抹角、绕道而行，但是，不知当年公路建设者与当地乡村是如何达成的协议，居然把长山这个有来历的“龙头”给炸平了大半，面目全非。





马路是建成了，“风水”也同时被毁了。更有甚者，作为乐清乃至全国的一种特殊文化现象，长山头和龙的传说完全有理由和条件成为省级甚至国家级文物保护对象。现在看来，少数目光短浅的决策者，竟然以牺牲历史文化为巨大代价来换取眼前那么一点蝇头小利，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

　　

　　长山，古称“琴山”，后晉圣迹大门口的一副对联写着：“琴声千家乐，山翠万户春”，将琴山两字天衣无缝地嵌入其中。可见长山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

　　

　　从下桥头或武宅岭上山，到了山顶平台，黄墙橙瓦的后晋圣迹掩映在绿荫树下，被阳光一照，显得格外醒目。

　　

后晋圣迹主要包括“龙圣寺”、





“乌龙宫”，因其位于山顶平台，俗称“山顶庵”。





这里长年香火缭绕，经声朗朗，距今已有1100多年的历史。





　　长山文化，包括龙的传说、乌龙娘传说、猪头岩、团鱼（甲鱼）岩等人文景观，以及许多比如长山松糕、白米股（年糕）、菜头卵（腌萝卜）、菜头糖（腌熟萝卜）、白檀生（腌鱼生）、蟹凉酱（单胖钳小蟹捣碎后腌制而成）等非物质文化遗产交相辉映，代代相传。





　　生于斯长于斯，那里有我熟悉的父老乡亲，那里有我日夜惦念的童年伙伴，那里有一口传说动人的水井，有一块千年不倒、几乎悬空的奇岩，有一座“以资谈助，以广见闻”的长山寮 ，还有无数颇具江南风情的河埠头、平头双桨蓬船、两头尖梭船……

　　这就是我美丽可爱的家乡。



　　旧时，长山是一个大村，下分五个社：塔桥、武宅、下桥、长山前和长山后，俗称“长山五社”。从姓氏上说，塔桥人绝大多数姓吴，武宅人大多为武姓，长山后多数是章姓人，长山前则以叶姓为主，只有下桥是“百家姓”——陈、林、杨、薛、叶、李、周、徐、谢、霍、梅、章、倪等，但多为小姓。新中国建立后，随着乡村行政区域的重新划定，五社便成了五个自然村。



　　在下桥村北岸，靠东向有一座临河而建的寮，叫“长山寮”，其貌不扬，却名闻遐迩，是长山五社百姓共同出资建造的。可惜它现在已不复存在，被拆建为虹桥镇东联社区中心。我不知当时区里乡里是怎么考虑的，这么一个有年份、有来历、有文化的寮，说没就没了。

　　最早连通长山河南北两岸的只有下桥头这条石板桥，杏湾、华湫、寨下、侯宅、蒲岐一带的“下路人”到虹桥镇赶集，长山寮是唯一的通道。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县水利部门在长山大搞兴修水利，指挥部就设在我家里；河道浚宽，河床挖深，并在长山寮东侧的下桥与武宅对岸新建一座钢筋水泥桥，包括此前在这里临时所建的木板桥，但是习惯成自然，下路人去虹桥还是从下桥头过。

　　这就是长山寮的“核心价值”。



　　正因如此，住在下桥路边特别是住寮边的人家毋须起早买荤菜，到时候只要去路边一站，你就能买到像勒鱼、黄鱼、白鲳、鳎芹（舌鳎鱼）、网潮、红白虾、懒猢（跳跳鱼）、梅筒、乌烟浓、水潺（豆腐鱼）等如意的海鲜。

　　天下雨时，长山寮就是一座现成的供行人避风躲雨的长廊，故又名“雨寮”。



　　这个雨寮你可别小觑它，不仅古色古香，而且风情万种，人见人爱。那寮顶是青砖黑瓦，两边是龙头翘檐，东西均为拱门，北倚旧庙（长山小学），南临河道，共有五间，除中央间（即小学正大门）外，其余每间里外都有固定的长椅，供人休憩。

　　靠里一侧，校大门左右两间的长椅直接连着板壁，这样那板壁自然就成了长椅的靠背。而靠外一侧，相对校大门为空旷之地，其左右四间的长椅靠背，只是一条较粗的木栏杆，栏杆外向前两三步可及河边。

　　整个雨寮，铺着长方形大青石板，走的人多了，也就平滑无比了。

　　寮西端拱门的墙边还砌有一个茶缸。每当酷暑来临，这里都烧有茶水，源源不断地供路人防暑解渴，所以长山寮也称“茶寮”。而烧茶水所需的一切费用，均为长山百姓和过路人自愿捐助的，秋后封缸时就将这些捐款人名单写在大红纸上公布于众。



　　在寮里，挨中靠外的东西两间分别摆有两个南货摊：一个是梅正余的，我们小孩都叫他正余伯，另一个是林再坤的，大家均喊他再坤伯。正余伯就两老，没子女，住在寮的西拱门靠庙宇墙边而建的简易房里；再坤伯是林守柳的伯父，住在下桥头。他们两人每天都是早摆晚收，加上又是摆在学校门口，生意自然很好。

　　阿巴爹的南货摊，有时也摆在再坤伯旁边，也就是雨寮东端的头间。

　　南货摊对面、校门两边曾不定期摆过肉摊，还有海产品和蔬菜小贩。





　　出雨寮，往东走，开始是叶康朝（金豹爹）和杨瑞昭（友旺爷爷）的房屋，上世纪六十年代贯彻合作医疗政策时，他们的房屋被租赁了部分门面办起东联人民公社联合诊所。方圆十里，东联公社南片的皇岙、水坑、湾底百姓，都要来此购买百货和看病。

　　再过去便是阿巴爹、士民老师和倪思宽（瑞昌爹）三户连排屋。由于他们的房屋临路而建，一度时期两头的户主均开起南货店，而中间户主则开着圆木店（后卖给了塔桥裁缝师傅吴应郎）。长山供销社成立后三家房屋的前半部均被长期租用。“长山供销社”五个大字，是正宗的颜体书法，苍劲有力，为东联诊所吴应爽医师（杏湾人）所书。





　　寮后面是一座旧庙，在我懂事的时候已用作学堂校舍。跨过学堂门槛，迎面是旧时留下来的戏台，逢年过节，这里经常请来戏班做戏，方圆十里的邻乡村民都投亲访友，赶过来看大戏，热闹非凡。

　　戏台有三部分，左右两边台板固定，中间部分的台板是活动的——可以装卸，平时不用就拆下放起来，到有戏演时再装上台板。戏台后端两边，各为“将出”、“相入”，并在条帘后装有楼梯，供演员上下用。

　　楼梯旁两侧，即靠寮边均有房间数间，可供演员化妆、换衣或休息之用。乐队一般设在戏台左边，不过需要临时另外搭台。





　　戏台前面是一个天井，天井上去是庙堂，大概两倍于天井的大小，后被学校用作礼堂，平时开会、做早操或放学排队都在这里。有两根大栋柱，正对戏台两端。庙堂东西各有一个边堂，用作教室时其外墙均向外延伸了二三米，是两个大教室。天井两边原均为厢房，后来也改作了教师办公室、教室、教师宿舍和厨房。

　　每逢演戏时，天井及庙堂里都挤满了人。

在天井里，人是站着看戏的，只有在庙堂里可以摆放条凳或椅子，前排坐着看，坐到后面几排，因被前面的人头挡住只好站在凳子上看戏了。

　　起初，礼堂的后墙边还有一排泥塑佛像，随着校舍的整修和扩建，这些佛像都被请走了。后来，大约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前后，长山小学升格为“长山完全小学”，方圆十里的高小学生都集中在这里就读，学生骤然增多，于是校方在东侧教室之外又扩建了二层新教室楼。

　　我的小学时代就是在这里度过的。





　　其实，长山寮并非单纯意义上的茶寮或者雨寮，而是一个让人休闲、娱乐、博闻的"文化广场"。上世纪六十年代，有一位剃光头的大伯，叫吴心宽，年轻人都亲昵地喊他为"心宽伯"。他是里弄巷村人。里弄巷离长山不远，只有两三里路，一年中特别是夏秋季节，心宽伯基本天天来长山寮。来的时候，他总是头戴学士帽，身着白对襟衣，手摇大蒲扇，走路如风，大摇大摆地走来。

没等他坐下，我们这些孩子早就把他团团围住。待到落座定当，无事不晓的他，便海阔天空、乐呵呵地给大家讲起前仰后合的笑话和天下大事来了。讲者津津乐道，听者个个入迷。

　　所以人们才说，有了这个寮，也就有了"长山文化"。





我家从宅院栖门口到寮里仅百步之遥。其间依次间隔着霍国辉和林国忠、徐余元、梅氏兄弟梅安琪与梅安富三幢房子及学校墙外正余伯的小矮屋。



　　自从蒲岐、南岳至虹桥开通了内河航运之后，寮前的河岸就成了“河轮码头”，于是茶寮若市，众客盈门。到了黄昏，无论冬夏或春秋，吃过晚饭后，长山寮里总聚集着不少各村“闲人”，有时他们听讲传，有时听唱词，有时三五人闲聊，更多的时候则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

　　

　　作为一种人文内涵，长山文化与乐清文化是一脉相承的。乐清，地处浙江省东南沿海，是一座山清水秀、充满传奇的县城。地质学告诉我们，远古时代，这里曾是一片海，后因地壳运动使大陆架抬升，便形成美丽富饶的乐清沿海平原。

　　相传，古代乐清上空飞着无数的龙，这些白龙、黄龙、乌龙，身段纤秀，体态轻盈，朝气勃蓬勃地沿着蜿蜒的海岸线飞翔，停下来的时候，它们中有的在宽阔的滩涂上觅食，有的在茂密的松树林里嬉戏，也有的在大香樟树上栖息着。岂料此举却触犯了天条。因为太喜爱人间美景了，它们甘愿就地伏法，于是在乐清境内被化作了白龙山、南龙山、五龙山、九龙山……



　　

在乐清境内，有一座山海环抱的千年古镇——虹桥。镇名是因了东横街头有一座石拱桥，远眺如长虹卧波之故。

　　从地理位置上看，一座白龙山紧围其后，地域开阔，河流纵横，因此虹桥镇三面环山，西达瓯江、温州。只是东北角从龙泽村翻坡而过，直抵台州、宁波、上海；而东南隅则频临大海——蒲岐、南岳及乐清湾深水良港，自古商贾繁忙。

　　

　　一条白蒲干河将虹桥镇划为东西两岸。

　　早年虹桥镇规模不大，只有东西岸两条纵街和两条横街，但东横街与西横街并非相对而建。如今虹桥镇非同昔比，特别是撤区并乡扩镇之后，面貌焕然一新。长山现已成为镇里的东联社区中心。



　　从空中俯瞰，白龙山的山脉由西而东、再由东向南延伸，到了长山村则嘎然而止。传说小白龙伏法时，在龙泽村上空转了大弯，竟自从南阳、信岙、皇岙直奔大海而去，当它飞抵长山时，但见此地物华天宝、风光旖旎，便俯首伏地不走了。

　　所以，长山自古就有“龙首”之说。





　　在长山头的南北两侧——长山前村和下桥村各有一口老井，那是龙的一双眼睛。风水先生称，这里是块藏龙卧虎的“风水宝地”。不知是哪个年代，从江西来了一个道者，叫何文渊（谐音），他戴起青蛙镜一看，但见长山物华天宝，地杰人灵，便顿生“风水轮流转”之念。于是他装神弄鬼，手舞足蹈，口喷火焰，谎称这是一条孽龙，生性凶残，张牙舞爪，吞食人畜，大难就要降临长山了。





　　憨厚老实的长山人，信以为真，便在长山北麓下桥头造了一座石桥，寓意用箭射龙；又在去往山顶庵的路上（即龙颈处）筑了一条石岭，象征以链条锁龙；再在山顶庵背后（说是龙脊处）打下一根石柱，比喻用钢钎钉龙。这样，又是箭射又是链条锁、钢钎钉，这条龙恐怕不死也早已奄奄一息了。

　　传说当年这座石桥造即，那两口井居然还流了七天七夜的黄泥浆（象征血）水呢。龙死了，长山五社便从此由盛而衰……

　　当然这只是民间传说而已。



　　但是，即便如此，这里依然有不少寻宝客常来常往。相传，明太祖朱元璋起兵造反时，有一批兵器和金银珠宝未及携带，就被埋在了这里。下桥的井头之上有一块巨崖，那上面镌刻着两行利欲诱惑的“藏宝诗”：

　　尖尖对尖尖，尖尖崖下银三千。

　　青青对青青，清清泉边埋弓箭。

　　用现在的话来说，这叫“脑筋急转弯”。假如能猜出谜底，你自然就知道这宝藏埋在哪里了。然而，人世间潮起潮落，过客匆匆，多少个朝代更迭了，还是没有人能把这些金银珠宝轻易地取走。



　　也不知到了哪个朝代，有一天，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缕的乞丐慕名而至。他口渴极了。当来到下桥村那口水井边时，他见井水那么碧绿、那么清冽，便迫不及待地跪在井旁，弓下身去，双手掬水，大口、大口地痛饮起来。

　　渴止仰望，但见水井上方佛翕里有一尊佛像正襟危坐，笑容可掬。良思许久，他忽有所悟：“俺口干来到井头，一个弓腰掬水，然后一占（占，虹桥话即箭的谐音，意为站起来挺直躯干）……”一抬头，原来人与佛像竟四目相对？

　　哦，眼前这不正是“睛睛对睛睛”(睛即“青”的谐音）吗？

　　乞丐如梦初醒。于是，他二话不说，一个箭步，跃然翕前，端起金佛，便扬长而去……

——2016年6月第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