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愿者（小说）

彭建华

志愿者（小说）

文/彭建华

洪城，地处湘南，是一个以黄花菜而闻名的农业大县。县城北面的秀山，巍峨挺拔，像一把巨大靠椅，更似一道难以逾越屏障，将北面一些乡村隔离在闭塞与贫困之中。三十多年前，有人在秀山上凿开一个叫“桃源洞”的隧道，使山北的周山村透进了一缕现代气息。

周山村的周仁，是村里最勤劳的庄稼把式，呷得苦，霸得蛮，还有一手开车的好技术。早年的时候，他在部队当兵时，是团里有名的汽车驾驶班长——熄了车灯照样开得飞快，用布蒙上双眼也能修理。后来复员回家，他一边种田种地，一边跑运输，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让人羡慕不已。

最让周仁自豪的是妻女。妻子红叶，长得像秋天里秀山上火红的枫叶，人到中年的那份美丽和韵味，经过岁月的沉淀，越发显现，比起少女和少妇时代更让人赞叹和怜惜。女儿鸣鹂，出落得聪慧伶俐，天生一副好噪子，不论说话还是唱歌，都有如黄鹂，婉转动听，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好姑娘。

可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鸣鹂十六岁那年，红叶得了场大病，就像一朵憔悴的花儿，一天比一天枯萎。为了治病，周仁花光家里所有积蓄，欠下了一大笔外债，还是没能保住红叶的生命。两年后，红叶油尽灯枯，丢下父女俩撒手而去，周仁将她葬在了自己最为喜爱的一棵大红枫树之下。其时，鸣鹂考取了市里一所大学的医学院。鸣鹂是个爱做梦的女孩子，在她的眼里白大褂就是天使的翅膀。可是，在接到录取通知的那一刻，她的梦破碎了。家陷困境，就是父亲要她去读书，她也决然不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自己是十八岁的人了，该为家里尽一份责任，再也不能让父亲为了自己读书而累死累活。经过一夜的伤心痛苦，鸣鹂选择去广东打工挣钱，帮父亲还账。周仁虽是万般不忍，也只得痛苦应承。

这天，鸣鹂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广东，家里来了许多客人。据村主任介绍，原来是县团委和妇联的领导，还有县里几位企业家。他们都穿着红色马甲，背上印着“志愿者”的黄字。在了解老周一家情况后，两位分别经营广告和美发的老板，承诺负责鸣鹂大学期间所有的费用，另一位建筑老板还让周仁去他公司开工具车。除此之外，他们还带来了大米、食油、衣服好多的生活用品，甚至还送了鸣鹂一台华为手机。

收下这份恩情，鸣鹂没有说过多的感激话。她知道，感恩不在言语上，只有努力学习，练好本领，做一个像他们一样的人，才是最好的报答。

鸣鹂上学去了，一个学期就回来一二次。周仁一个人在家，也为了方便上班，就索性在城区边租了二间民房住下来。这样，女儿鸣鹂回来就不用一个人呆在山里。现在，女儿就是周仁的心肝宝贝，决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转眼间四年过去，今年鸣鹂实习，她选择了武汉一家大医院。腊月初的时候，周仁接到电话，女儿说要回来过小年，让他高兴得打了个漂亮的响指，还孩子般大喊了一声“嗨”，吓得旁边的工友直骂他发神经。

然而，鸣鹂后来又打电话说，计划改变，因为要听一场讲座，便推迟到小年后再动身回家。可是，过了小年仍不见回来，周仁就急了。他知道，武汉发生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挺严重的。不放心的他，给女儿打电话：

“鸣鹂，你咋还不回来？”

“爸，讲座还没完呢。完了马上就回来。”

“别听讲座了，这次肺炎挺厉害的。你回来我才放心。”

“爸，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肺炎再厉害，还能厉害过现代医学？你女儿现在可是优秀的实习医生呢。”

再后来，直到武汉封城，鸣鹂还是没回来。周仁心里虽然着急，也没得办法。每天给她打好几回电话，有时未接，有时关机，很少的几次接通了，里面最先传来的都是鸣鹂的笑声：“嘿嘿……爸，你的宝贝女儿现在宅着呢。哎，好无聊，好担心苗条的身材不保啊。”周仁很无奈，只得在心里默默为女儿祝福，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不然怎么对得起红叶？

在这段时间里，周仁身边的气氛也是越来越紧张。县城里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大门，大街上的人好像一下就消失了，偶尔看到几个，也都是戴着口罩。政府的宣传车满大街转悠，播放着喇叭，让人勤洗手、戴口罩、不扎堆、不聚餐。周仁也去药店抢买了二盒口罩，没事就在出租房里无聊地待着。除了给女儿打电话问问情况，就是用手机上网，了解各地的疫情，更多的时候就在脑壳里想着鸣鹂这个时候在干啥，是不是又接触了什么不该接触的人。好几天夜里，他都从睡梦里惊醒，一身的冷汗。

有一天上午，周仁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一条招志愿者的信息，他的脑海一下浮现四年前的情景，那红色马甲、黄色大字早已浮雕般刻在心里，时刻给他温暖。此刻，他突然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就在那天下午，周仁也穿上了红马甲。去街道小区张贴政府公告，帮助社区清理供疑似病人留罝的宾馆，开工具车装运医疗设备，还去接送上下班的医生，再后来，还承担了疾控中心检验员去市里送病毒检测样品的司机任务。老板索性将自己的奥迪让周仁开，一天少则二三趟，多则跑五六趟，有时天不亮出发，深夜才回来。尽管很劳累，但闲不住的他却很是开心。

每天，他仍然给女儿鸣鹂打电话，还是关机、不接或偶尔打通的状态。不过，造成这种状态的，不再只是女儿，好几次鸣鹂打来电话，他正忙着或累了抢时间休息一下，没听到电话而错过。

“爸，你在干嘛呢？打你几次都不接电话？”鸣鹂有次很疑惑地问爸爸。

周仁不会撒谎，只得转移话题：“爸也好奇怪哟，也总打不通你的电话。”

“我宅着呢。”

“那为啥不接电话？”

“无聊就睡觉，哪听得着呀。”

“那怎么还关机？”

“充电呗。”鸣鹂突然话锋一转，“爸，你蛮狡猾哟。咋老问我呀？我还想问你呢。”

“问我？我也宅得无聊，整天就睡觉。”老周心里暗笑，我才不告诉你呢，免得你为我担心。

“爸，我好想你。我知道你闲不住，但是出去了要戴好口罩。要保重自己，要永远快乐！一定一定！”鸣鹂千叮万嘱，说到后来，嘤嘤哭了起来，“这是女儿对你唯一的请求！”

“嗯……嗯……你也千万要保重！”心里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周仁只得挂断电话。妻子走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在这非常时期，却不在身边，总觉得心头被剐了一刀，想起就难受得不行。但是，细细一回味女儿刚才说的话，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味儿。难道，她知道……

日子就这样在忙碌和挂念中度过。有一天，周仁在朋友圈看到一段被热转的小视频，转发的人还在上面写了一段文字：“我县美女实习医生战疫成网红，为你点一百个赞！”老周心里突然不安起来，手指颤抖着去点视频，却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应该做的。我的一家曾是建档立卡贫困户，是党和政府还有志愿者的关怀帮助，我才读完了大学。作为一名实习医生，我能参加武汉大决战，这是我的责任和荣幸！现在，我最想说的就是——”

黄鹂般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下来，虽然有点嘶哑，但哪里逃得过周仁的耳朵？他不想再掩耳盗铃，任由自己欺骗自己，便猛一睁开双眼，正看到一个女孩，在屏幕那头半竖着右拳，一脸的坚毅。尽管她显得那么瘦弱和憔悴，一头青丝也不见半缕，但周仁却一眼认出，她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此刻的父女俩，似乎心有灵犀，在尽力克制着什么，都想要说出下面的一句话来。

“对不起爸爸！我一直不敢将我做志愿者的事告诉你，就是怕你担心。”屏幕里，女儿也说出了最想说的一句话。“爸爸，我会保重自己。希望你也保重！”

周仁看到，鸣鹂猛地将头转过去，不再对着镜头，只剩那两只瘦肩在抽动……他再也忍不住，一下便泪流满面：

“我的好女儿！你要保重！”

写于2020.2.20凌晨

作者简介：彭建华，男，湖南省祁东县人，自由撰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