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教我握笔书写人生第一个字的人是母亲。此后的四十年,我用从母亲那里学到的文字写过许多人许多事,可是唯独写到她,文字便极显单薄,只有热泪长流。</h1> <h1>母亲清晰出现在记忆中时我不到两岁,正被寄养在乡下。总有一台绿色吉普送来一个梳着独辫的端庄女人,她身上有好闻的味道,会给我带来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上了发条就能跳动的青蛙,比如用油纸包裹系着细绳的点心。她也会亲热地抱我,然后匆匆离去。吉普车离开时车后的沙石路上总会扬起厚厚的尘灰。我常常伏在门口的石槛上望着马路,守候吉普车的再次出现,希望那个叫“妈妈”的女人再来抱抱我。</h1><p><br></p> <h1>后来,我慢慢知道了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我的母亲。不知是为了弥补我将近两年不在她身边的亏欠还是真的应了“娘疼满崽”那句老话,被接回县城后母亲总是将我带在身边,大部分时间我都没有好好在幼儿园呆过。其时,公检法还在合署办公,公安大院的四合院与木楼里满是我儿时的记忆。那里有长着大胡子喜欢扎我脸的伯伯,有开着军绿吉普带我兜风的叔叔,有要我叫她们做“妈妈”的警察阿姨,有荷枪实弹站岗的武警,有溢满大院的竹笋炒腊肉的香味,有“六一儿童节”母亲给我扎的粉色蝴蝶结……我每天在大院中疯跑,无忧无虑,而我野马般的天性同时也在那个满是温情与回忆的大院中疯长,直到公检法三家真正的分离。</h1><p><br></p> <h1>她总是很忙,总在开庭,坐在刑事审判庭的审判台前,她是那么威严,一点也不像我温柔的母亲。正值“严打”,她白天开庭,晚上要为公判大会写标语。那段日子,一台端砚,几枝毛笔,是我们母女之间最大的默契。每每此时,母亲便会唤我给她磨墨。最喜磨墨,往砚台中注水,然后拿着墨块慢慢地研磨,直到母亲手中墨汁饱满的笔能写出扬扬洒洒的大字,心中便生出几分得意,觉得母亲能写出飘逸的大字与我磨墨关系甚大。母亲说,我儿聪明,会研墨了,想像妈妈一样写毛笔字吗?我点头。她握着我的手,开始一笔一画教我,边写边念“一点如桃,一撇如刀……”</h1><p><br></p> <h1>父亲是军人,家教极严。我的哥哥姐姐们恪守家训礼貌文静,不串门不讨嘴不说脏话。我的游手好闲与多动无疑扰到了家中的平静,为此,姐姐不叫我的名字,给我取名“黄多余”。我的敏感从那时便开始初显,我也坚持不肯叫她姐姐,像母亲一样对她直呼其名。我偷偷撕了她的作业本拿去厕所当手纸,故意将黑黑的手印覆在她洁白的小衫上,顺带藏起她每日必戴的红领巾……看她急得团团转追着我打便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我的顽劣不胜其数,我不断地随性打破原先家中订下的诸多规则,又总能倚仗母亲的宠溺逃脱责罚。姐姐常会抱怨母亲的偏心:为什么她一个野孩子什么都可以做?母亲说,因为我把最好的东西给你们时只有她在外头受苦。我知道她是在说我的寄养,外婆去世后才一岁多的我就被送到乡下寄养。她告诉姐姐,我在乡下掉进过粪坑与池塘,踩到锈铁钉的脚底流脓溃烂好久都不能行走,每天吃的只有南瓜饭与红薯……她说的都是事实,但我并未觉得受苦,哪家哪户好像都是这么过的,带养我的伯伯伯母对我视同己出。直到我为人母后,我才知道这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亏欠,她在以她的方式弥补我。</h1><p><br></p> <h1>随着法院新建家属楼的陆续入住,院里的孩子多起来。一群素不相识还百无聊赖的孩子像是突然受到某种力量的召唤迅速集结在一起,我几乎立刻就融入了那个终日“打打杀杀”的队伍。在公安大院中疯长的野性此时得以了最大限度释放。我赤着脚和一群比我大比我壮的男孩在煤渣地上赛跑,与他们一块从高高的墙肩上往下跳,能跳”房子”能滚铁环……直到我用自制的弹弓精准击碎了院大门三盏灯后,这种撒野的生活才算告一段落。办公室主任逮住我后像拎小鸡一样将我拎到母亲面前,他叫着母亲的名字并大声喝斥她,瞧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把单位的灯都打碎了,看你怎么办?看到母亲被人喝斥,我从未这样难过。她在我心中是如此尊贵!人生中第一次羞耻感就在那一刻萌生,我不敢抬头看母亲。她蹲下来问,是你吗?我点头。她站起来对凶神恶煞的男人说,扣工资吧,该我赔的都赔。还有,我的女儿我自然会教好,用不着别人说三道四。她牵起我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的男人。</h1><h3></h3> <h1>母亲并未因此责骂我,她对我的顽劣闯祸只字不提,可我知道她并不开心。她只是打来一盆又一盆的热水给我洗澡,用肥皂细细洗净我黑乎乎的手板与脚丫。边洗边说:古时候的女子啊,行不摇裙,笑不露齿。我们家的女孩也到了该穿裙子的时候了,穿裙子是不能赤脚的,要配上白色的袜子才行……她魔术般从柜中拿出一条粉色连衣裙给我穿上,然后拉住我双手,认真地对我说:你长大了,也玩够了,是不是该好好学习了?我没法对她说不,从她被人凶神恶煞喝斥我没被教好的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应该听话,不能再惹她生气。此后的周末,院里少了个野丫头,母亲给我们兄妹订了《连环画报》《少年文艺》。有空的时候她就带我们去新华书店和小人书摊看书。《大刀王五》《燕子李三》《宫墙谍影》……还有成套成套的连环画《三国演义》《西游记》《说唐》……它们都深深镌刻在我金子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时光里。</h1> <h1>夏日的夜,机关院里坐满了纳凉的人们。竹床、蒲扇、月亮、星辰都是童年夏夜永恒的主题。这样的夜晚,自然少不了听故事。母亲是讲故事的高手,一群孩子绕在母亲膝下听她娓娓道来,最怕听到精彩处她来那么一句“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听故事的孩子们便会齐齐发出一声意犹未尽的长长叹息。从她那里,我们知道了孙悟空的鬼灵精怪,知道了苏妲己的狐媚祸害,知道了包文拯的刚直不阿,知道了林妹妹的弱不禁风,也知道了林教头的夜奔。知道了为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知道了穷途末路的英雄也有着旷世的孤寂与美丽。</h1> <h1>母亲酷爱诗词。她常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她还说,唐诗宋词并称双绝,均为一代之盛。每日若能背下一首诗一阙词,文采自会来。她教我念诗,她念道“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母亲教我背词,背孔尚仁的《桃花扇》,她念道“你记得,跨清溪,半里桥,旧红板,没一条,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母亲说,李白的诗大气飘逸,李清照的词婉约凄美,但终究比不上毛主席诗词的气势磅礴。她念道:“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h1> <h1>父亲说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我觉得并不妥切。准确点说,她只是不进厨房。 除开工作和给我们仨批改作业,母亲的闲暇时间几乎都在看书习字。她不在意饭桌上摆的什么,她把日子打发得极其简单,厨房的柴米油盐与她无缘。一杯清茶一卷《红楼梦》在手,就能让她度过长天白日。书柜里永远都有那么多被她视为珍宝的书,柜锁被她的手摸得雪亮雪亮,柜子上的蓝花搪瓷缸中永远都有她爱吃的上海怡糖与点心。这个不进厨房的女人喜欢干净整洁,喜欢浆衣洗被。拆洗后的被子都是她一针一线缝起,晚上睡下,干爽蓬松,用力呼吸就能闻到米汤与阳光的味道。一床用旧的被单,只因花色淡雅,便会被她缝制成好看的窗帘。她将窗帘的上沿缝上小小的铁圈,用细细的铁丝从两端交叉穿过后再固定在墙面,铁圈上系上细绳,只消轻轻一拉,窗帘便开合自如。每逢腊月,是母亲带我们洒扫庭院的日子,母亲说,辞旧迎新也需要仪式感。家属楼方方正正的田字房刷着粗糙的石灰水,灯光下墙面的毛刺格外刺眼。母亲买来大张大张的白纸,用米熬成浆糊后将白纸贴满墙面,被遮盖了毛刺的墙面白净又平整,家里立马亮了几个度。除夕夜家中必要祭祖,菜上齐后会在饭碗中插上筷子,倒上米酒,焚香后会喊去世的先人来闻香吃饭。先人吃过我们才能动筷。</h1> <h1>生活并未因母亲的淳良而善待她,哥哥生病的几年,家中所有的积蓄被医院迅速吸干,但仍然医不好他的病。母亲在绝望中坚守,渴望奇迹出现。她每天背着生病的儿子上下班,把羸弱的他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段日子,她像极了一只袋鼠,身上永远带着她的孩子。希望彻底破灭的那天,她身体里所有的气血似乎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抽空,满头青丝泛起斑斑花白。她没有悲痛欲绝没有哭天抢地,将哥哥送上山后她把自己关进房间,剪去了她的长辫。母亲抚摸着哥哥的照片泪流满面,她不停地道歉,她说,儿啊,对不起,是妈妈没有照顾好你。我知道她自责,她在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自己不能保护好她的孩子。此生,母亲再也没有留过长发,那一剪似乎将一段过往生生截断,她将她最钟爱的长发与她的儿子永远一起留在了一段不堪的时光里……</h1> <h1>我注定不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孩子。叛逆期来的时候,我同父亲的关系势同水火。父亲将家长会上拿到的成绩单用力甩在我脸上,数理化三门每门的分数赫然纸上,酷似地下六合彩的中奖号码。我让父亲在学校颜面尽失。父亲责骂我时的咬牙切齿像锋利的刀片切割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远比我考零分让我更痛更难受。我俩争吵的声音在提高了数个八度后,父亲赏了我重重的两个耳光。母亲来拦,父亲迁怒于母亲,你是怎么教你女儿的,真是丢人现眼!这句话就像一根深埋血肉经年未拔的刺被重新触碰,瞬间刺痛了我与母亲,我立刻记起儿时那个拎着我质问母亲的男人,他说,你是怎么教你女儿的?完全相同的一句话!当年我只知道它是令母亲不快的原因,多年后我知道它是对母亲教育的否定以及让她蒙羞的利器。母亲说,孩子中考语文单科全县第一时你怎么不说她丢人现眼?我堂堂一个重点大学的和你一个中专生结婚我嫌你丢人现眼了吗?父亲铁青着脸摔门而出。是的,丢人现眼!父亲没有说错,正因为是实话我才无比难过,这份难过远远超过父亲用暴力给我带来的皮肉之苦。我哭着问母亲,你是不是后悔生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孩子?母亲说,不,我只是后悔少生了一个你。</h1> <h1>我承认我的心思很少用在学习上。除了感兴趣的课会听一听,绝大部分时间,我的思绪都在满世界游走。从教室窗口望出去便能看到柳树,忧郁的柳丝像一些布尔乔亚的诗行。我想做一个牧羊女,穿异国的衣裙。我渴望在一只巨大的散发着松香的木桶中泡澡。数学老师唾沫横飞一遍遍强调着“数学是高考最拉分的科目”时我正在认真读着席慕容的诗集《七里香》。记不住一个公式的我能轻松背下整本诗集。我学不懂这些课程,父母却希望我能考上好的大学。这无异于是一场欺骗。我不想这样。我连参加高考的勇气都没有。当我提着木箱背着行李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的眼神令我终生难忘,有诧异,有失望,有难过,还有难以言说的无奈和遗憾……</h1> <h1>父亲的脸终日阴云密布,我们父女间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冷战,像陌生人一样不再说一句话,即使是在过年那样喜庆的日子里,我们也不会再说一句话。母亲第一次当我面打开她硕大的书柜,向我展示了她神秘的珍藏。别人夸母亲诗书满腹果然丝毫不为过,我心悦诚服。相比母亲藏书的品质,我才知道我所喜欢的那些所谓的文艺作品是有多浅有多薄,我平日沾沾自喜的小才情在母亲深藏不露的才华面前只不过是玩笑而已。她的书柜不再上锁,对我全日开放。她给我看她记录的一本本读书笔记,她说读书是这个世界上最占便宜的事情,你花着最少的钱与最短的时间,就学到了作者累积一生的知识、思想与经验。除了那一撂撂名著,她居然还藏有金庸与琼瑶的全套,难怪母亲终日安静地栖身于书房,与世无争,原来那里有着她自己的一方山水与快意江湖……</h1> <h1>还没到退休的年龄,她的世界就忽然没有了声音,只能倚仗耳道助听器。失去听力对普通人的影响如何不得而知,但对母亲,似乎并无大碍,她本来就性子静。因为耳背她从审判线上被调整到了档案室岗位,我安慰她想开点,她只是一笑,豁达地自嘲“自古人生最忌满,半聋半哑半糊涂”。自称糊涂的人从来不糊涂。那时的我不仅有不错的职业,还有飞扬的青春。随着卡拉OK与舞厅的兴起,我一度沉迷于轻歌曼舞。那些日子,我一边享受着陌生人的殷勤倍至与夸赞带来的虚荣,一边学会了化妆和穿高跟鞋。那晚我打扮妥当正欲出门,母亲一脸严肃地喊住我。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我嬉皮笑脸,你喜欢我什么样子?她说,把时间给你自己,让生活成为你的生活,而不是擦着胭脂陪着不认识的人去耗费青春。她静静地看着我,我感觉无处遁形。</h1><p class="ql-block"><br></p> <h1>我青春里最好的年华都坐在审判台前作笔录,从手写到亚伟速录到电脑五笔。书记员做得再出彩不通过司法考试也无法成为法官,随着审判台上法官的年轻化,我的压力开始与日俱增,我第一次有了不务正业的感觉。以往那般爱闹的性子突然就变得沉默寡言。母亲问,为什么不去试一下?我摇头,没有过硬的法理基础,谁敢迈出这一步?那段日子,我的世界每天毁灭一次,又重建一次,我在莫名的焦灼中矛盾重重。母亲不再说什么,她撕下一页她摘抄的名言交给我,是诗人贾拉尔•阿德丁•鲁米的一句名言:你生而有翼,为何竟愿一生匍匐前进,形如虫蚁?我久久地看着这句话,我承认它深深触动了我,我将它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作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参加司考。</h1><h3></h3> <h1>得知我在备考,母亲将她多年来剪贴成册的经典案例搬来一撂,整齐地码放在我的书桌。我知道它们早过时了,法律的完善与修订之快已远远超出这位退休老人的想像。但我愉快地收下了它们,我知道这会让她安心。她不停嘱咐父亲,读书最是劳心,要多弄点有营养的菜。我刷题的时候,她连走路都蹑手蹑脚,生怕发出声响。分数出来的那天,我用笔将喜讯告诉她。她如此开心,抓住父亲的手一问再问,你知道吗?她通过了,她真的通过了。看她如此欣喜,我忽然眼中泛潮,原来,母亲对我一直都是有期许的,只不过是不争气的我总在一再辜负她。当我自己都在否定自己时,只有她无条件选择相信我认可我并鼓励我。我能设想出的来自他人最好的礼物就是被听到、被看到、被理解和被触碰,而我的母亲,她将它们都给了我。</h1> <h1>当最好的助听器也帮不到母亲时,她的世界彻底安静了。渐渐长大的孙儿们都成了她的小跟班,孙辈们从学会写字开始便懂得如何用笔与他们的奶奶交流。此时她头发已经花白,依靠拐杖慢慢行走,但这丝毫也不影响她对孙辈们的疼爱,“隔代亲”在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三个孙儿都是她的心头肉,与她亲密无间。她将我们儿时看过的小人书连环画一溜一溜地摆放在阳台的地板上晒,要父亲用酒精喷壶一遍遍地喷洒消毒,她带着我们的孩子让他们感受着不一样的童年,孩子们则坐在小板凳上享用着母亲带给他们的精神盛宴。她拿出当年出嫁时外婆送的铜酒壶铜酒杯,一个一个用布擦拭干净摆放整齐。她说,这是纯手工打制的,是我娘给我的陪嫁。说到外婆,她泪水涟涟,她说她是她娘生下十三个儿子后在四十多岁高龄盼来的唯一的女儿,说她父亲多病,是她苦命的娘带着儿子们在外讨饭干活送她进私塾入学堂上大学……</h1> <h1>七十多岁的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讨好地望着我笑,时而任性地发脾气。阳光晴好的日子,她必定坐在南面的阳台写字。一笔一画,甚是认真。偶尔她会抬起头冲对着太阳眯瞌睡的我大声说:我又不记得写字了!我不写了!然后象个孩子般任性地放下笔,开始生闷气。岁数大了,又患了老年痴呆,每次睡醒至少半小时不认得家里最亲的人,意识逐渐恢复以后就会讨好地望着我们笑,说句“你们来啦”!简单的字忽然就不记得写当然正常,健忘也是老年痴呆的标志之一。父亲在窗台上用旧瓷盆种了两颗辣椒,那段时间,母亲全部的精力似乎都在它们身上。她密切关注着它们的长势,天天叮嘱父亲浇水,一看到我们,就定要拉着我们去看,然后欣喜地告诉我们又长了几片叶开了几朵花。她的举动看起来就像个几岁的孩子,连小小的欢喜都显得那样纯粹。我想起了她没有生病的那些年我家阳台花架上的青翠与蓬勃,那时,阳台上不止有花,还有她给我买的大耳兔和鹦鹉。陡然间,我悲从中来,倘若她还健健康康,我们的生活是不是又是另外一番模样?!</h1> <h1>从2003年9月母亲彻底失聪至离世整整16年,她在无声的世界中呆了16年。期间数度中风和严重的脑萎缩影响了她的正常行走,大多数时候她都在依靠拐杖与轮椅。医院ICU的进进出出让她饱受了针药之苦。一场大病过后,她的眼睛几近失明,看不见亲人,更听不到世界。她终日安静地躺着,不再发出任何声响。2019年12月28日下午2时16分,我们永远失去了她。享年75岁。母亲被葬在哥哥的墓地旁,这是她的心愿,去另一个世界庇护她的孩子……可是我还有很多喜讯没来得及告诉她,彤儿要去中山大学念博士了,天儿要去加拿大哥伦比亚司法学院交流了,鸢儿也在努力地备战高考……她视作心头肉的三个孙子都很听话,没有像我一样总是让她遗憾……</h1><h3></h3> <h1>母亲走了,但赠予我的书都还在。翻开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看到扉页上母亲用钢笔写着“赠吾儿晓玲”几个字,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面她抄写着冰心的诗句——《赠葛洛》:“爱在左,情在右,走在生命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花香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却不悲凉”。这是我刚参加工作时母亲赠我的,那时候年轻,读它没有特别的感悟。如今读它,才懂得这是母亲在教我做人的道理,她教我要让爱和情与生命同行,并让它们时常伴随在生命左右,要在施予中享受获得带来的快乐。我这一生何尝不是踏着母亲点缀的一径花香穿枝拂叶而过,她深沉的爱让我踏着荆棘不觉痛苦,有泪可落却不觉悲凉……</h1> <h1>我何其幸运?能遇上这样的母亲。一生俭衣素食温良贤淑,从不摇唇鼓舌擅生是非。她是我见过的最美最好最善良的女人,平凡的皮囊下有胜于一切的美丽。她离开的那天,我便知道这天底下已经不再有无条件的爱。她似乎什么都没有留给我们,又似乎把什么都给了我们,她把她的感性善良留给了我,把她的素俭多才留给了姐姐。我们是她血脉的延伸,是她曾经来过这个世界最好的见证……</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