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香菱学诗

文化

　　《 红楼梦》这部人类文学的颠峰之作，就如灿烂山河，日月之行，慈养着人类文明进步。香菱学诗，是其中最为经典的故事，曾被选入人教版九年级上册语文课本。犹喜大师的文笔，在此整理与窝在家同志欣赏。

　　香菱进了薛家门，来到贾府与众姐妹一处。这一年多光景，小心翼翼的生活，从不多走一步路，多说句话。别人闲问过去的事，他总是说:“不记得了。”因无外家可依靠，总被薛姨妈不待见，地位低下只被当作丫环待。亦也心满意足，整日间笑嘻嘻痴痴呆呆过活，服侍丈夫薛蟠，孝顺婆婆，也还得安逸平稳的日子。

彼时，黛玉、宝钗、宝玉及三春等诸金钗己聚翠大观圆。内中正上演着一冪冪精彩纷程的故事:宝玉神游了太墟幻境、秦可卿己魂归离恨天，埋香冢黛玉葬花、滴翠亭宝钗扑蝶，俏睛纹撕扇做千金、秋爽斋偶结海棠诗社等情意绵绵哭哭闹闹正酣。一直没有香菱戏份，看大观圆中众姑娘把酒吟诗，把个香菱憋得心痒猴急。

　　可巧，因薛蟠调情狎亵柳湘莲被暴打，为躲羞外出远门一年半载。宝钗便对母亲薛姨妈说道；“妈既有这些人做伴，不如叫香菱姐姐和我做伴儿去。我们圆子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个人，岂不越好。″

薛姨妈听了笑道:“正是我忘了。应该叫他同你去才是。”命一个老嬷嬷和臻儿送宝钗香菱至蘅芜苑去。

宝钗香菱进入圆内，香菱笑对宝钗道:“我久要和奶奶说的，大爷去了，我和姑娘作伴儿去。又恐怕奶奶多心，说我贪着园內来顽。谁知你竞说了。”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羡慕这园子不是一二日的了只是沒个空儿。就每日来一趟，慌慌张张的也沒有趣儿。就趁着现在这个机会，索性住上一年，我也多个作伴的，你也遂了心。”

香菱笑道:“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功夫，教我作诗罢。”

宝钗道:“我说你，得陇望蜀呢。我劝你今日头一日进来，先出园东门角，从老太太起各处你都去瞧瞧，问候儿一声，也不必特意的告诉他们说搬进园来。若有提到因由的，你只帶口说我带你进来作伴儿就完了。回来进了园子，再到各姑娘房里走走。”香菱答应着去了，依宝钗交待先从贾母处开始，见过了众人，方才回来。

　　待吃过晚饭后，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劲直往潇湘馆林黛玉处来。此时，黛玉的病比先前好了大半，见香菱来，自是欢喜。以香菱品格在众姑娘中算相处甚欢。香菱自知黛玉品性非宝钗样，心中认定拜黛玉学诗。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也得空儿了，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

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约也还教得起你。”

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做师。你可不许厌烦的。”

黛玉道:“什么难的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若是果有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黛玉这通诗论如提壶灌顶，把个香菱弄明白了大半。喜得他笑道:“怪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看了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整的，又有不对丈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也有二四六上错的；所以天天凝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竞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主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就叫做不以词害意。”

香菱接着说道:“我只爰陆放翁的诗如:

‘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研微凹聚墨多’

说的真有趣。“

黛玉摇摇头道:“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应浅近的就爱。一入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熟透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考杜的七言律，再有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有了这三个人作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功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听喜面笑道:“既是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带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

黛玉便命紫娟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又道:“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地方，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与你就是了。”

香菱拿了书回到蘅芜苑，诸事不顾，只向灯下一首首读了起来。宝钗赶摧他数次睡觉，他也不睡。宝钗见他这般苦心，只得随他去了。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毕，只见香菱笑吟吟的送书来，又要换杜律。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滋味没？”

香菱笑道:“领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说与你听听。”

黛玉道:“正要讲究讨论，方能长进。作且说来我听。”

香菱答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又是逼真的，有似无道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黛玉道:“这话有点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

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似无理，圆字又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过这景的。若说再要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竞再也找不出另两个字来的。

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字似无理，想来必须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是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再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想得出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上，岸上又没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晚上读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此刻，宝玉、宝钗、探春等也来了，都静静入座听他讲诗。完了宝玉拍手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这两句，可知三味你己得了。”

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句也是套了前人来的。我给你这句瞧瞧，更比这句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

“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

香菱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字上化出来的。”

宝玉笑道:“你已得了，不必再讲。越发学杂了。你作起来必是好的。”

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个柬来，请你入社。“

香菱笑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着玩呢。”

探春道:“谁不是闹着玩。难道我们真作诗不成，出了这园子，把人家的牙还笑掉了呢。”

大家正说着玩，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使散了去。香菱又逼着黛玉换出杜律来。又央求黛玉:“出个题目，让我诌去。诌了来替我改正。”

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我正要诌一首竟未成。你就作一首来。十四寒的韵，由你爱用那几个字去。”

香菱听了喜欢的拿回诗来，又苦恩一回，作了两句诗，又舍不得杜诗，又读了两首。如此便茶饭无心，坐卧不安。

宝钗见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颦儿(黛玉)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就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了个呆子了。”

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我。”一面说一面将几天来苦思冥想诌出来的一首诗，先与宝钗看。

宝钗一看，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怕臊，只管拿去给他瞧去，看他怎么说。”

香菱便拿起诗直奔潇湘馆找黛玉来。黛玉看，只见写道:

月挂中秋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搂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了，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地走回来，越性连房也不入，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得此信，都远远站在山坡上瞧着他笑。只见他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

宝钗笑道:“这个人定要疯了。昨夜啫啫哝哝，直闹到五更天才睡下。没一顿饭功夫天就亮了，我就听见他起来，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颦儿去了。一回来，呆了一曰，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子自然另作呢。”

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他到底有今日。可见地天至公。”

宝钗笑道:“你能够像他这样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宝玉不答理，只见香菱兴冲冲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

探春笑道:“走！咱们跟了去看他有些意思没有。”大家一齐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拿着诗和他讲究。因问黛玉作的如何。

黛玉道:“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众人因要诗看见写的是:

非银似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柒，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凝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亦绝，馀客犹可隔帘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底下添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原来诗也是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

　　香菱自认为这首妙绝，听如此说自扫兴，又不肯丢开了手，便又去思索起来。出萧湘馆，沿着阶前竹下闲步，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过了一会，探春隔窗笑说道:“菱姑娘，你闲闲罢。”

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众人听见这样，不觉一阵大笑起来。

宝钗道:“可真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他。”

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找我，我岂不说不理。”大家相约出去拉了香菱到惜春处看画醒脑。玩笑一会便各自散了。

香菱满心中还在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会神。至三更后，才上床卧下，两眼刮刮的直到五更，方才矇胧睡去。一时天亮，宝钗己醒，听了听，他安稳睡了，心下想:“他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这会子泛，可别叫醒他了。”正想着，只听见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首还不好。”

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可笑，连忙摇醒了他，问他:“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仙了。学不成诗还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起来梳洗。会同姊妹们往贾母处来。

原来这香菱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作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涓涓魂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鸣五更残。

绿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梳洗完毕，抄了下来，便拿来找黛玉。众人方从王夫人处回来，刚到沁芳亭，遇见大家正在说笑。彼时，宝钗已将他梦中作诗一事侃了。香菱笑嘻嘻道:“你们看这首。若使得我便还学，若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

众人看过都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

香菱听了，心下还不敢相信，料是他们哄自已玩的话。还只管一个劲的逼问黛玉宝钗点头。

尔后有史湘云来蘅芜苑，满心只想作诗的香菱正兴头上，那史湘云又是个极爱说话之人，两人没昼没夜的高谈阔论在来。宝钗实在嫌啰嗦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份。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个话口袋子，满嘴说些什么。怎么是杜工部沉郁，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

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姐姐，你告诉我。”

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二人一听，便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