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短篇小说)

夜郎山魈

<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br></b></h1><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广陵散</b></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短篇小说)</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夜郎山魈</h3><h3><br></h3><h3>&nbsp;</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上)</h3><h3>&nbsp;</h3><h3>清晨,太阳尚在东山之后,霞光已照亮大地。少年背负长剑,于山间独行。</h3><h3>晨露一如母亲临别的眼泪,每一颗皆锃亮晶莹,挂在草叶间,散着着冰寒之气。少年用指尖轻轻点一粒,那一丁点的寒的,恍惚透到心底。</h3><h3>野牡丹开了,就在路边杂草里。单调的野岭荒山,突然间杂这么一些紫,再怎么也是突如其来的惊艳。</h3><h3>少年拔出长剑,于平地里挥舞。三岁时,提不了重剑,那只是一柄竹剑。如今也是十六年。手里的铁剑,饮尽沿途一切露水。磨了又磨,却还是生锈。大约得饮仇人鲜血,方能除去所有岁月留下的锈斑。</h3><h3>——少年的生命里,只有一个誓言,就是找到仇人,将其杀死。</h3><h3>剑刃锋利,闪着寒光,吞出丝丝仇恨的杀气。这是心底里自幼培育成长的恨,扎根很深。剑锋劈向山间草木,草木并不躲闪,任其在枝叶间急速划过。叶片,枝条,花朵,纷纷飞落。剑锋停下来,掉落的叶片枝条花朵,静静躺于路间,一动不动。太阳若是出来,慢慢也就枯了,傍黑时分,当卷成一条条,一束束,慢慢腐去,化作泥土。</h3><h3>此花此叶,也许明年再长再开,也或许就此断绝。草木无情,从未反抗那一柄冒着寒气的剑的愤怒,默默任其斩杀。</h3><h3>花叶劈不尽,然而力气会使完。太阳出来,花叶倒伏一片,少年累了。剑也钝了。</h3><h3>中午时分,少年在河谷磨剑,吃了几个高梁饼。</h3><h3>中午的日头直灼人,脑门有些烫。少年脱衣下水。水的温柔,轻轻抚慰其每一寸肌肤。吃下高梁饼,肚子也很惬意。流水清亮,背靠一方巨石,坐着不动,可见腿在水中的每一根毫毛。一群鱼游过来,轻啄毫毛里的污圬。</h3><h3>少年微笑起来。尽管没有发出声音,然而阳光下那般灿烂,却远胜于声音。</h3><h3>少年潜于水中,追赶水里的大鱼。大鱼快,少年慢,如此反复。如此反复,大鱼快,少年亦快。最后没有一条大鱼躲过那双迅急的手。每将抓住的鱼儿,重新投回水中,少年哈哈大笑。</h3><h3>仰天大笑。那笑声,充斥山谷,尚带着童质。</h3><h3>少年心中住着一个孩子。这也是他本有的快乐。</h3><h3>然而一条巨大的毒蛇,倏然向他扑来。少年措手不及,吓了一跳,噌地一声,窜出水面,拔出岸边宝剑,劈向水里的蛇。</h3><h3>蛇头从颈处断了,蛇身还在水面作弯曲挣扎。少年心中的狂跳并未结束,遂继续挥剑,将蛇身斩为七八截。</h3><h3>那孩子的快乐,从此消失。蛇的恶意,重新点燃少年心底里深沉的恨。捞起蛇头,置于大石上,再捡一块卵石,将蛇头砸了稀烂。少年砸坏若干卵石,那蛇头,最终变成一滩蛇羹。</h3><h3>手腕软了,指头也似乎磨破了皮。太阳偏西,少年怔怔看着河滩。水里劈断的蛇身,混着鲜血,也已流走,清水复归于清净,一切又是如初。当回身看到石上那一滩血肉模糊的蛇羹,少年有些恶心,慌忙泼水将其冲走。之后很久,石上的水流才被太阳蒸干。</h3> <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中)</h3><h3>&nbsp;</h3><h3>少年再不走光明坦途,走进一片藏虫卧虎的阴暗丛林。</h3><h3>杀掉仇人之前,先要杀尽恶虎毒虫。</h3><h3>那柄铁剑,依然是磨了又磨——杀了太多狼虫虎豹,比先前短了许多。</h3><h3>杀光一切虎豹,再无可杀。少年的脸开始荒芜,胡须爬满唇齿之间,已成一个健壮的青年。然而他以为,他的剑并未练好。</h3><h3>青年返回空林,继续练剑。那些原始树木,粗如囤箩,在极强的剑气之下,也纷纷倒伏,劈段,破开,又纷纷削成木屑。</h3><h3>最后,那些坚硬的石头,也成了他的练剑对象。</h3><h3>那柄剑,尽管越来越短,越来越窄,可剑气已经无坚不摧,所到之处,再粗的树,再坚硬的石头,都瞬间变为齑粉。</h3><h3>青年走出森林,来到高岗上。</h3><h3>他忽然觉到,星星就在头顶,伸手可摘。白云缭绕于发髻,风从耳边吹。他长啸一声,贯彻千里。浩然之气,充盈于天地之间。</h3><h3>他走去人间,开始履行生命的誓言,寻找他从未见面的仇人。</h3><h3>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游走于大街小巷,却找不到仇人的踪迹。</h3><h3>为了高梁饼,他决定去做别人的雇佣杀手。找不到自己的仇人,就杀别人的仇人——兴许有一天,在别人的仇人里,就能找到自己的仇人。</h3><h3>世间的“仇人”,想来都是该死。当他的剑锋第一次——搭上“人”的脖颈,他明显觉到,这些头颈,较之虎狼,柔软了许多。且清晰看到,脖颈处,那青色动脉里的血流,如江河般奔涌。</h3><h3>——他爷爷杀了我爷爷,我爹才杀他爷爷。他爹杀了我爹,我才要杀他爹。</h3><h3>——你在找不死的借口。</h3><h3>——这是事实。</h3><h3>——我的剑,轻轻划下去,你的头便掉落下来。你是否可知?</h3><h3>——你的剑名满天下,这个我知道。我保证纹丝不动,让你划下去。</h3><h3>……</h3><h3>——我无意踩到他的脚,他吐我一口唾沫,我扇他一个耳光,他拔剑捅我的腰,我剁了他的手……</h3><h3>——你在找不死的借口。</h3><h3>——这是事实。</h3><h3>——我的剑,轻轻划下去,你的头便掉落下来。你是否可知?</h3><h3>——你的剑名满天下,这个我知道。我保证纹丝不动,让你划下去。</h3><h3>……</h3><h3>——那是我的粮食我的钱。</h3><h3>——我的女人。</h3><h3>——我的孩子……</h3><h3>——我的!不是他的!</h3><h3>——借口。</h3><h3>——是事实。</h3><h3>——……什么你的他的我的?</h3><h3>——我的。</h3><h3>……呃,究竟是谁的?</h3><h3>——我的。</h3><h3>——你的?</h3><h3>——我的。</h3><h3>——我的?</h3><h3>……我的你的他的?</h3><h3>……</h3><h3>……我的剑,轻轻划下去……</h3><h3>——你的剑名满天下……</h3><h3>青年静静观察那些柔软人脖,比那粗壮的树,坚硬的石,更是不堪。甚至无需胸中剑气,手腕轻轻晃一晃,那头就会掉落。那些被搭上剑刃的人头,也都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待其斩落,一如山间那些听话的草木。</h3><h3>他想起他砍下的狼头。狼脸在上一刻,狰狞咆哮,白森森的狼牙,恨不能嚼碎他身上每一块骨头。当狼头被剑锋劈落,滚于林间,断口的血肉处,粘着枯叶,泥土,愤怒而圆睁的眼,却慢慢变得哀求,绝望。狼眼最后闭合,眉宇紧锁,似乎还带着几分哀怨。他将狼头放于石上敲砸,就像第一次在河边敲砸蛇头一般。</h3><h3>森林里没有一点声音,天上的白云,走过的风,草里的虫,枝上的鸟,一切都停下来,静看他如何砸碎这只狼头。当他手酸指麻,停下来喘气,才惊觉四周如此安静。林木花草,白云鸟虫,没有惊恐,没有笑声,没有赞叹,没有嘲讽,没有言语,也没有任何表情。他顿时感到羞愧,扔下铁剑,逃出森林。</h3><h3>沉默,所有人的头颅,表情,在那一刻,都一如森林草木那般沉默。他感到极其沮丧。如果把这些头颅都割下来,是否也要放于石上捣碎呢?</h3><h3>他再次感到恶心,悲哀。</h3><h3>他的剑锋,没能一次成功地切割那些柔软脖颈。尽管他的利剑名满天下,最后,他还是成了一个失败的杀手。</h3><h3>他放弃杀手的职业,把唯一的希望,寄在专属他的那个仇人身上。</h3> <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下)</h3><h3>&nbsp;</h3><h3>多年以后,他终于找到他的仇人。</h3><h3>有人告许他,柳树下那个耄耋老者,就是他的仇人。</h3><h3>——其时,他已霜染两鬓。</h3><h3>耄耋老者,已生养一群孩子,孙子。柳树下辟出一片地,盖了几间瓦屋,屋前屋后,种满了桑麻。</h3><h3>当短短的剑锋指着老者喉咙,老者用了很久时间,也想不起多年前结下的仇怨。一个小孩走过来,对他说,爷爷已患痴呆。老人眼神果真麻木,嘴角流着哈啦子,手脚颤抖。</h3><h3>他把他推倒在地,老人一动不动,四肢放平,两眼麻木地对着他。他坚信,设若割下这颗苍老的头,那麻木的眼,最终也会闭上,但眉宇定然不会紧锁,也不会有丝毫怨气。</h3><h3>他抬头看一眼天,天上没有云。日头沉入昏黄的大地边沿。大地没有风,宁静而坚实。远处的桑麻,一株株颓丧地站着。老人的一群子孙,还有几只狗,都一齐围过来,在这一瞬间,也是一动不动。他们知道,他的剑,名满天下。</h3><h3>他想,设若那么一剑下去,想必他们也不会惊呼。因为所有哀求,哭泣,嚎叫,都无济于事。即使剑锋真的插向老人胸口,再拔出来,那几只狗,大约也只是晃晃脑袋,摇摇尾,又走去墙角,啃那几块没啃完的骨头。</h3><h3>——多年来,不分日夜,我的勤苦练剑,就是这般结果?</h3><h3>他猛然转身,短剑挥出,屋前那棵巨柳,哗嚓一声,劈成两半。地上一道深深的裂痕,直伸到远处的山脚下。</h3><h3>他的剑气实在太强。没有任何一物可挡。</h3><h3>他扶起老人,提着剑,独自踏步走去远方。</h3><h3>沿途之上,没有一只鸟兽为其让路,也不逃跑,因为一切都无济于事。他的出现,一切还是那般的沉默。没有赞叹,没有欢呼,没有言语。 </h3><h3>终一日,他走到辽阔的海边。</h3><h3>站在临海崖上,看万倾碧波,无边无际荡漾。那惊涛骇浪,往崖上一次次涌来,似乎每一次,都要将他卷灭。</h3><h3>他以为,他已经走到天尽头。</h3><h3>然而大浪退去,海天一色,视野又辽远无边。他看到海的远处,似乎有岛,岛外依稀还有山——海面突然窜起一只大鸟,振翼拍打水面,惊天动地。须臾,便向深邃的蓝天,扶摇直上。</h3><h3>他突然拔出宝剑,远远掷于汪洋之中。</h3><h3>这一刻,汪洋陡起哗然,波涛翻卷,鱼虾纷纷跃出水面。同时,他听到身后,也是一片哗然。鸟兽齐聚,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随其一声长啸,贯彻千里,直上云端。</h3><h3>然而这浩然之声,却混同了天簌地簌,齐同鸣响……</h3><h3>&nbsp;</h3><h3>2020,2,10,于藏山阁。</h3><h3>&nbsp;</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