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夜嫂

舒至诚（ 5807575）

在故乡无数的离世者当中，除了亲生父母，令我最难忘的，无疑就是夜嫂了。虽已走了近二十年，我却对其记忆犹新。 （一）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艳阳天，热闹的炮竹声之后，一位披着两把长辫、身穿红色灯芯绒上衣的姑娘，在媒婆和伴娘的陪同下，走进我堂兄舒孝堂家的神龛前，拜了几拜先祖，然后步入了贴着红“囍”字的婚房，从此就成了我的堂嫂。 这姑娘名叫戴夜云。因同辈堂嫂太多，不好区分，所以根据名字和辈分，我叫她为“夜嫂”。 一个阴凉的日子，堂伯母端坐在茶堂屋里，鼓胀着一个大脖子，望着坐在对面的夜嫂，一脸愧疚地说：“夜云，你嫁来我家，他牙老儿年岁己高，身体不好，不能出工；我也身体欠佳，挣不了多少工分。以后这个家，就指望着你两夫妇齐心协力打点了。我们不中用，对不起你！” 堂伯母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还长咳几声。 夜嫂恭恭敬敬地望着阿公阿婆，竖起耳朵听着。阿婆话音刚落，她便虔诚地说：“爸、妈，我明白了，请您们放心。只要我没饿死，就敢保证不会让你们两老挨饿！” 茶堂里没有生火，气温才十来度。可是听到儿媳妇的回答，堂伯母感觉到身上有一股热流涌过，心里暖乎乎的。 第二天傍晚，我又去堂兄家串门，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他们正在用餐。我在不经意间发现，夜嫂总是把易嚼好吃的鸡杂、里脊肉等往阿公阿婆碗里送，把鸡排和猪肉往丈夫碗里夹，把鸡腿鸡爪递给了孩子。而她自己，却没见吃上几口荤菜，筷子只在素菜碗里跳动。 看着夜嫂如此的表现，我不禁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二） 一天清晨，我起床入厕，顺便打开窗户，向外望了一望。朦胧的月光下面，有个女人手里拿着镰刀，肩上扛着扦担，不声不响地从我家地场下面走过，像是上山割草的样子。我没有留意是谁，也没想过其为何这么早。待大伙儿担草回到队里畜牧场过秤的时候，我看见夜嫂头上汗淋淋的，衣背湿透透的。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一大早出去的就是夜嫂，己经割了两担草！ 那时还没有公路，物资的进出，完全依靠肩挑和手提。堂兄忙耕作，赶集就成了夜嫂必不可少的苦差。 一天清晨，夜嫂吃了一点剩饭，挑着百把斤的物品，踏上了去两丫坪赶集的道路。 天正下着滂沱大雨，本是黄沾泥质的羊肠小道，被来来往往的路人踩踏搅和，显得更加泥泞和滑溜。她深一脚又浅一脚，失衡的身体随时都有滑倒和跌落路边陡坡的危险。步行了十多里，脚肚子都要下儿了，才把它挑到了市场。吆喝了半天，好容易把东西卖掉，可时间已到了中午。她舍不得去吃中饭，立即买来一担肥料，马不停蹄地往回赶。疲劳和饥饿，犹如两个顽劣的小孩，拖住了她的双脚。她实在走不动了，就撂下担子，坐在路旁的绿草上歇歇。想到家里还有孩子嗷嗷待哺，疲劳和困倦便迅速有了缓解。继续挑起担子，向着回家的路途前进。一路走走停停，到家时天色已晚。因饥饿过度，她已经完全没有了食欲。躺在长凳上假睡了一会，再去洗掉身上的臭汗，然后关门睡觉了。直到再次感到饥饿的时候，她才吃到了一顿饭。 可不管怎么饿，给孩子买的糖果和零食，她都丝毫不动。她要留着回家给孩子，奖励她们听话。 看见夜嫂如此地霸蛮，又对孩子如此的疼爱，堂兄心存感激。暗地里跟她比拼起来。每天一大早，他就起了床，一直忙到天黑，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一年下来，他所挣的工分相比同等男劳力要多上许多。自留地所产的粮食也比旁人多出了许多。自此以后，他们家庭的经济条件日趋好转，继而迅速地迈进了富裕户的行列。 （三） 一九八九年，我患上了眼病，去过多家医院，均查不到病因，治了两年时间，也不见什么好转。医生建议我更换工作环境，加上还想生个孩子，于是于九一年十月底就辞了职，放弃了稳定的教师工作。 突然失去了稳定的收入，我的家庭生活，过得紧巴巴的。有一次家里没米了，我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硬着头皮，去了夜嫂家里，胆怯怯地说:“夜嫂，给我借点粮食好吗？” 常言道：“人不求人一般高，人求人就分高低。” 曾听说有人去某人家里借东西，某人不仅没给借，反而还将其羞辱了一番，使其大失颜面。夜嫂不是亲嫂，会不会也像某人一样奚落我，让我难看呢？我的心里，就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夜嫂正在看着电视，听到我的声音，马上转过头来，一脸热情地问：“要借粮？借多少？你说个数，我马上就去给你办。” “借一百斤算了。等收完稻谷还你。” “好的，不论你什么时候还，都没关系。世上有谁没遇到过困难？谁又能不缺长少短？你就用我家的箩筐挑回去，下次来我家玩的时候，顺便把箩筐带来就是。”夜嫂见我空手而来，知道我是害怕借不到粮食而挑箩筐回家丢脸，故而没带箩筐，就从她家拿了一担，给我满满地盛了一担谷子。一过秤，旺旺兴兴一百二十八斤。 真是喜出望外，夜嫂不仅没有拒借，反而还主动大方地多借一些给我。我的心里，忽然感到有一股暖流涌出，瞬间流遍了全身。 （四） 我的辞职和不幸，被儿时的好友周永旭同学知道了，他也为我挺操心的。 一九九九年农历八月，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说在天津给我安排了一份工作，叫我尽快去上班。 可是我儿子和闺女上学也要缴纳学费了，原来还欠着夜嫂几百元，也快到约定的归还日期了。三者加在一起，至少需要一千五百元。 家里能卖的早已卖完了，树上的水果又因交通不便卖不出去。我的手头仅存一百元了。到哪里去弄这一千五百元呢？ 花了几十元，买了一些礼物，去了几位亲戚家，结果仅在同胞姐姐家借到了一百元。而打发女儿去平时自称“有钱”的亲戚家，却是分文未得。 八月的天气，突然间阴冷了下来。小溪里的水，仿佛结上了厚厚的冰，变得凄冷凄冷的。我的心儿，亦如浸进了这冰凉的溪水，觉得寒冷透了。我深深地感到，人在落难的时候，再高大的身躯也会比狗还矮；甚至连亲人都会撕破伪装，对之落井下石。人性竟是如此之冷漠；人情竟是如此之淡薄！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洗完澡准备睡觉了。 忽然，夜嫂的二女儿推门进来，轻轻地走到我的面前，小声地说:“桃叔，妈叫我来告诉你，她知道你可能在为缺钱着急。你欠我家的钱可以暂时不还。如果还需要，你可以再去我妈手里拿。她说她相信你这个人，更相信你日后还得起！” “谢谢你和你妈！你们一家都是好人。” 我又一次被感动了。过了半晌，才说出了这句简单话语。 （五） 尽管夜嫂托堂侄女跟我说了，也尽管我确实需要钱，可是，我本来就还欠着夜嫂家的钱，怎么好意思再去她家拿钱呢？我是脸皮子比较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向人借钱的。过了一整天，我没有胆量去；过了两整天，我还是不敢去。 第三天一大早，夜嫂来到了我的家，真诚地对我说:“桃生，我从你的步履行踪里，看出你一定又遇上了什么困难，也知道你是一个腼腆而又蛮讲信用的人。我怕你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才叫二女儿来告诉你不要拘谨，这世上缺长少短的，又不是你一个人。皇帝老儿都要借花轿啊！前天我特意打发二女儿叫你去我家拿，你没去，我还以为她没来叫你，把她搞了一顿骂呢。”“你还缺多少钱？”说完打开一个布包，从中拿出了十张一百元面额的钞票，递给了我。原来的欠款，让我记着，等哪天有钱了，就合在一起慢慢还。 秋日的阳光，从窗户射了进来，让我的屋室，顿时温暖了许多。 我再一次被夜嫂感动了，鼻子一酸，眼眶一胀，泪水溢了出来。 （六） 拿着夜嫂主动给借的路费，我跨长江，过黄河，经北京，到达了天津，见到了外边广阔的世界，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从而逐渐改变了命运。我的心里，是多么地感激她啊！希望她健康长寿，等我还清了欠债，再攒一些钱，待到机缘成熟的时候，带她去首都北京游玩一次，让她看看外面世界的精彩，感受中国社会的发展和美好，以表示对她的感恩。 可是出乎意料，长期的省喝节食和无法按时进食，让夜嫂患上了严重的胃病。 一天，堂兄割草回来，看到夜嫂正坐在茶堂门槛上，手掌按着胸口，低垂着双眉，耷拉着脸皮，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堂兄放下镰刀和扦担，赶紧奔上前去，亲切地问:“夜云，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我带你去医院好吗？” “没什么，就是有点累了，休息一下就没事了的。” 夜嫂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急不忙、平平静静地回答。她在心里明白，要是说出实情，老公必定会硬拉着她去医院治疗的，就得花很多的钱。这对于交通极为闭塞的山区农村家庭，可是一笔承受不起的开支啊！她想挺过去，把这笔钱省下来留给孩子读书，给她们买新衣服，让她们开开心心地度过儿童的时光。也可留着老公备用。他是一家的擎天柱，假如生了病，绝对不可无钱医治啊！ 正是春耕季节，堂兄听了她的回答，又看到她平静下来的样子，以为真的没事了，就匆匆忙忙地吃完早饭，又匆匆忙忙地下地干活去了。 日子就在与痛苦的反复搏斗中过去了一月又一月，她也一次又一次地谢绝了老公让她去医院治疗的好意。可是病情却愈发严重了。 一天，她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趁家人不在的时候，偷偷地去算命先生那里算个八字，看病情能否得好。算命先生看看她的面相，又问问他们夫妇的生庚，眉头一皱，煞有介事地说：“你们二人八字相克，必须冲掉一个，方能保全家平安。” 夜嫂听了，如遭半天霹雳，脸色一下子灰了下来。她想：“要是把老公冲掉了，留下我这条半死不活的贱命，三个孩子谁来照顾？这样岂不是害了老公又坑了孩子？与其如此，还不如以我之死，换取老公之生。只要老公活着，他就能挣钱养家，就能照顾好孩子。这样，我死了，也是挺值得的。”于是，她把老公支了出去，趁其不在，偷偷地拿出半瓶农药，拧开盖子，一饮而尽，然后瘫倒在地…… 孩子们都上学去了。等堂兄干完活儿回来，夜嫂已经奄奄一息了。堂兄飞快地扑上前去，一把抱起心爱的妻子，准备把她放入竹轿，送往医院抢救。哪知晚了一步，她半眯着双眼，望着丈夫，微张着嘴，很快就停止了呼吸，死在了丈夫的怀里…… 这一天是二零零零年二月十七日。离她的五十大寿，还差三个月零四天！ 群峰肃立，山风悲鸣，苍天落泪，亲人们哭得撕心裂肺。 （七） 我在天津听到这个消息，如闻晴天霹雳，耳朵嗡嗡作响！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愿相信这消息是真的！都说好人自有好报，可是夜嫂还没获奖任何回报，为啥这么早就离开这个充满温暖的人世了呢？大家是多么地舍不得她离开啊！ 我真想化身飞燕，立刻回到老家，瞻仰一下她的尊容，为她鞠上一躬，并且亲自抬一肩灵柩，送她入土为安。 然而天远路遥，我因人在异乡，身不由己，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没能为她送上一程，心里是多么的遗憾啊！ 然而事已至此，我无回生之术，没办法让其复活，只得望着她墓地的方向，俯身弯腰，给她鞠了一躬，默默地为她祝福，祈祷她到天堂里去，不再遭受病痛的折磨，过得快快乐乐、幸幸福福。 一直到了年底，我回到了故乡，终于去了她的墓前，作了几个大揖，跪了一个长跪，了却了我的一桩心愿。 （八） 记得著名诗人臧克家先生有首著名的诗，叫作：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 夜嫂就是这样的一种人。虽然英年早逝，却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作者：舒至诚，原名舒桃生，中师毕业，教师出身，湖南溆浦两丫坪镇人。现在溆浦县城从事小学和初中阶段家庭辅导培训工作。电话：18692502698 <h3>夜嫂的遗像（身份证拍摄而来）</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