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老人之五——良民彭传发

心灯不灭

子鼠年头，一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的蔓延，搅得大家都没过好年。

不过，世间的事儿都有阴阳两面。对于把过年当作过关的人来说，这场瘟疫倒是帮了忙，至少今年可以不会被一些虚伪而又功利的拜年所烦扰了，更不用为一个正月到处喝酒，喝到头晕、胃疼、肝痛的地步而不堪了。

躲避瘟疫可以让人过上一段“饿了便吃，困了便睡”的安静日子，也有了平时难得的充裕时间静下心来想想一些事，一些人…… 

今晨一觉醒来，我想到了村里一位没能挺到过年就上了山的老人。他的名字叫彭传发。

老人家是元月四日那天走的，出差在外的我接到报丧的信息时，并没有感到意外，因为半年前我就看到老人启动了“后事”的准备工作——他独自一人骑着三轮车到山上选墓地、修墓穴去。

老人家选定墓地的那天，在路上遇到我，兴奋地对我说：“金合啊，我和老伴的墓地选好啦！就在俺自家的山上，你有空去帮我看看”？看老人家的神情，好像比建阳宅新房还要高兴，我便迎合着回答道：“在你自家的山上应该没有问题，找风水先生把坟向看看就行啦”！

入夏后，老人家时断时续的去墓地，只要遇见我，都要停下车先递过来一支香烟，他知道我不抽烟，但他一定还要走一下礼节流程，然后跟我说他修建坟墓的事：

“我得抓紧弄啊，老伴又住院了”……

“前两天我的血压升得很高，头晕得厉害，也住院了”……

“很难讲我和老伴哪个先走，我得抓紧时间把墓修好，如果我先走，就算是先给老伴暖被窝去”……

看得出，对修墓这件事，老人家越来越有紧迫感了。

老人的儿女都很有出息，也都很孝顺，可是他们都在外地工作并已定居在外地，修墓这样的份内事，儿女已明确表示到时由他们出钱，请人帮忙做，可是倔强的老人家坚持要自己去做。一来他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免得那一天突然到来弄得仓促被动。二来他想按照城里的公墓样式修建窑洞式墓穴，到时把棺材往里一推封上就行了。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语来安慰老人家，看到体弱多病的老人骑着三轮车远去的背影，我在想：一个人能带着由衷的笑容为自己和老伴修建墓穴，一定是对生命有了深刻的体味与理解，对人生有了本质的明了与彻悟，才能做到如此从容不迫的。

我回村这几年，常听到村里有人背地里议论彭传发，有人说他斤斤计较，有人说他脾气倔强，村干部甚至认为他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

可是，以我回村这些年的观察和了解，我觉得这位老人本质上就是一个勤奋善良、安分守己的良民。说他斤斤计较、胡搅蛮缠，未免有失偏颇。

我的判断是基于以下事例：

其一，他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入党的老党员。据我所知，当时入党的要求很高，如果没有很高的思想觉悟，没有积极的行动表现，没有突出的工作成绩，没有干部群众的一致认可，是很难入党的。

其二，我回村建农业体验园已经六年了，未曾看到他为一己私利与村民争吵过，即便是在面对分山分地的遗留问题上，他也是要求村干部出面协商解决。

村里实行“大包干”后，先后两次分配调整土地时，他和老伴都在县里道班工作，以他在道班班长岗位上做出的的优异成绩，他觉得返乡种田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村里重新分山分地时，有个差不多他也就接受了。包括当年他开荒种山芋的一块山坡熟地也被“瓜分”了（我曾在《疤瘌》一文里写到少年时偷他家山芋，就是他开荒所造的这块地）。在我回村第一年，需要租用这块山边隙地做为停车场，队长说，这块地牵扯到好几户人家，其中有彭传发家的。只要彭传发愿意租，其他几家可以做工作。出乎队长的预料，彭传发非但没有阻挠，还针对个别农户斤斤计较的行为，干脆利落地表态：“董金合回来建体验园是为了俺们村脱贫致富，建议村里把这块地收归集体，无偿提供给体验园”！后来村里正是把这块地收归集体，建起了游客接待中心。

其三，五年前，按照村里的“美好乡村”规划，需要拆迁他家房子拓宽道路，他考虑到自己和老伴已年老多病，不想离开村子到县城去住高楼。村里态度坚决：这是建设美好乡村大局需要，必须服从！彭传发无奈，只好提出以城里的安置房与愿意进城而不在拆迁范围的农户置换住房，解决了这一问题。虽然他在村里执行拆迁计划过程中有自己的正当诉求，行动有些犹豫，但不能视为“胡搅蛮缠”。

如果以上三个事例还不足以证明彭传发老人是一个良民，老人家走进了他“自修”的墓穴后，儿女们在他晚年常背的包里和锁在房间抽屉里清理出的几件遗物，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这位老人。

遗物一：由他曾工作30多年的单位颁发的“优秀共产党员”荣誉证书。

遗物二：老人生前最后一次所交党费的收据。

遗物三：老人夫妇俩在县公路管理站道班的岗位上30年如一日积极工作，成绩突出，所在单位和地区行政行署颁发的奖状。

遗物四：老人曾经工作30年的单位准备给他破格“转正”的申请报告和因公致残的证明材料。

以上这些遗物让我们读到以下一些信息：

彭传发老人从1968年起就是县交通局公路管理站一位以农代工的合同工，先后在县里好几个道班任班长，一干就是30年！把人生的青壮年阶段都奉献在养路护路事业上。

30年时间里，他像一颗螺丝钉一样拧在养路护路岗位上，吃苦耐劳，爱岗敬业，成为行业的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其先进事迹曾在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栏目宣传报道。

就在彭传发以优异的表现赢得了由以农代工合同工转为全民合同制工人的机会时，他被一纸《全省农民养护工管理暂行办法》划在了超龄辞退范围，虽然主管部门根据彭传发30年如一日的劳动态度和有口皆碑的业绩，为其做了破例“转正”的努力，但是最终未获批准，被一刀切了下来。

因他在道班工作期间曾因工负伤导致残疾和慢性皮肤病（有医疗证明和伤残证），他几经努力争取到每月200元的伤残补贴后回到了村里。

显然，彭传发带着病残的身体回到村子是被动而又无奈的。

虽然村里的山还是原来的山，地还是原来的地，但是经过几十年的改革变迁，户与户、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让他难以适从的变化。

尽管如此，他还是表现出一个老党员的胸襟和一个朴实良民的品质。他淡忘了有人曾对他的妒忌、奚落、甚至不公，一直到死他没有给自己的村子和乡邻带来任何负面影响和伤害，相反，他还能不顾体弱多病，力所能及的参与和配合美好乡村建设。

这些年村里年轻人大多到珠三角和长三角的城市里打拼去了，村里只剩下留守老人和儿童。与彭传发同代的老人大多都相继离世了，有的因病而去，有的意外身亡，还有的不堪孤独服毒或上吊自尽……同代人的现状，不免让这位老人感叹时过境迁，世态炎凉，同时也让老人顿悟了生命的意义。

他觉得自己改变不了现实，却可以改变心态。

两年前彭传发的老伴患大面积脑梗死，成为常年瘫痪在床的植物人，是他不离不弃的悉心照料与护理，奇迹般让老伴能够坐在了轮椅上，每当他推着老伴在村里的广场上晒太阳时，来村里旅游的游客都会伸出大拇指为他点赞！

轮椅上已经失语的老伴像孩子般依偎着他，感受他的深爱；儿女不远千里回来看望父母的次数越来越多；村子发展乡村旅游越来越热闹，游客向他投来的敬重目光，这些都让老人有了一种简单而又实在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在他推着老伴走在村里时，是洋溢在老人脸上的……

我想，面对人生的际遇与磨难，能够在晚年为自己修墓并从容的走入墓穴“先为老伴暖被窝”,彭传发是一个活明白了的人，尽管他活着的时候性格有些倔强。但不影响他是一个值得人们尊敬的良民。

老人是突发心肌梗塞走的，没有麻烦任何人，说走就走了，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子女感叹道：这是老人家修来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