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爱因斯坦（The Other Einstein）

米豆

      

                             第一部

      每个物体都会保持原有的静止状态或运动状态，除非施加的外力改变原有的这个状态。

                                         艾萨克·牛顿

1896年10月20日，瑞士苏黎世

      穿过苏黎世街道上的轻雾，走进联邦理工学院的校园，我的开学第一天将无比完美。

      推开了教室的门，六张脸回头看着我，五个黑西装的男生和黑袍的教授。

      “你是？”韦伯教授好像从来没有听说过我一样。

      “我是米列娃·玛丽佳，先生”

       教授应该知道我是历史上第五个考入数学物理部的女生。

      “找自己座位坐下吧，我们已经开始了。”

       教室里格外安静，或许因为我是女生，或许因为我微微跛着，他们都回避着我的目光。

       除了一个人，在我右边，一头卷曲的黑色拖把头的小伙子，张嘴看着我，微笑在他眼角挤出了一丝皱纹。

       教授发出了警告：“注意听讲！爱因斯坦同学”

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

      几个月前，爸爸送我来到苏黎世，租住在英格布莱切家，共有四个女生租住在这里，露斯卡在苏黎世大学学政治科学，米拉娜在联邦理工学院学心理学，她们和我一样来自塞尔维亚，海伦娜则来自于维也纳，在联邦理工学院学历史。很快我们就变成无话不谈的闺蜜，友谊让我的内心充满了快乐也变得无比坚强。今天，放学回来，她们几个急切地打听着我的第一节课情况：

      “有没有人对你友好？”

      “或许吧，一个叫爱因斯坦的一直冲我微笑，但绝不是嘲笑。”

      “要小心！”海伦娜提醒着我。

学生时代爱因斯坦

1897年4月22日，瑞士苏黎世

      图书馆里坐得满满的，读着自己最喜欢的菲利普·莱纳德的文章，我沉浸在物理的世界里，他关于阴极射线的实验和研究很可能会影响目前正在热辩的原子的存在和特性。

      大学的钟楼响了五声，该回家了。

      “玛丽佳女士，可以打搅一下吗？”是爱因斯坦。

      “可以，爱因斯坦先生”

      “能不能帮我解一下这道题，我问了班里其他人，他们都失败了，作为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你应该行。”

       我看了他潦草的计算，很快找到错误所在：

       “爱因斯坦先生，你如果把这两个数字调换一下，答案就出来了。”

       “啊！谢谢你的帮助。”

 

       我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走在街道上，不经意间，雨似乎停了，我抬起头，头顶是黑色的雨伞和伞边坠落的雨滴，是爱因斯坦在笑嘻嘻地为我撑着伞：

      “你帮我解了数学题，看你没带伞，我送你回家。”

       路上他滔滔不绝地聊着麦克斯韦尔的电磁波理论，还有关于光和射线的假设，我静静地倾听，偶尔加几句点评。

      到了住处，维瓦尔弟的乐章从窗外飘出来，这是我们姐妹每日例行的演奏。

      “维瓦尔弟弦乐最棒，下次我拿小提琴来，玛丽佳小姐，你演奏什么乐器？”

     “我演奏坦布里察和钢琴。”

      “玛丽佳小姐，你不但聪明学习好，还是个音乐家。”

      他的笑感染了我，我冲他一笑。

      “第一次见你笑，真迷人，以后我要从你严肃的小嘴偷来更多的笑。”

      我不知如何作答，转身走进寄宿家的大门。

乐器 坦布里察（Tamburitza）

1897年4月24日，苏黎世斯胡山谷

      在姐妹们鼓励下，跛着腿的我竟然第一次爬上了山顶，湛蓝的苏黎世湖衬托着皑皑的雪山，绿茵茵的绿色山坡和点缀着的农舍。我觉得自己重生了。

      从小，爸爸就一直鼓励我好好学习，不要辜负上帝赐予我的学习天赋。他陪我读书，跟我一起做实验，他跟妈妈说：“我要给她应得的良好教育，我要教给她铁一般的意志和纪律，我要作她的盔甲保护她。”虽然父母都知道一个跛足的塞尔维亚女孩是不可能嫁人的。

      回到住处，和海伦娜聊起自己的过去，她劝我放弃老旧的想法：“我们是新一代知识女性，我们将来会有自己喜欢的工作，这里是瑞士，人们对女人非常宽容。让我们相约，我们都有一个幸福的未来！”

     “玛丽佳小姐，有人找你！”楼下房东老太太喊道。

     是爱因斯坦拿着小提琴站在门口。

苏黎世湖

1897年5月4日，苏黎世

      课堂上，韦伯教授发出了疑问：“先生们！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答案吗？”教室里空气紧张，男生们的额头似乎在冒汗，一个个把自己的手紧紧粘在桌子上，我想起海伦娜之前对我的鼓励，踌躇着举起了手。

      “玛丽佳小姐，请回答”教授吃惊地看着我。

      “答案是百分之一”我大声说道。

      “回答正确！”

      老师和同学对我投下了赞许的目光。

      下课后，爱因斯坦走向我：“玛丽佳小姐，太棒了！我就知道你是班里最聪明的。”

      我微笑着对他表示感谢。

     “你笑了！这是第三次看你笑，我对你的笑容有着科学般准确的记录。”

      他邀请我走进咖啡馆，有他的朋友麦克·拜苏还有我们同班同学格罗斯门，我们热烈地讨论着物理世界的最新理论，竟然忘记今晚要回家和姐妹们演奏莫扎特。

1897年7月31日，瑞士斯胡山谷

      

      我们姐妹们第二次去斯胡山谷，火车站台上，气喘吁吁跑过来爱因斯坦和拜苏，得知消息的他们一定要加入到我们的队伍，在美得令人窒息的斯胡山谷，我和爱因斯坦渐渐落在大家后边，他握着我的手，帮助我在崎岖的山路前行。休息的时候，他拥着我，轻柔地把嘴唇落在我的脸上，我迟疑了许久，推开了他，他深情地看着我说：“我等你！”

塞尔维亚凯克（Kac， Serbia）

1897年8月29日，塞尔维亚凯克

      暑假在家，我还是忍不住把爱因斯坦的事告诉了爸爸，听我说完爸爸流下了眼泪：“孩子，你还想成为一个物理教授吗？”

      “当然，爸爸，我们一直都这么想的。”

      “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在其他学校上一个学期课，这样你会更客观地看待和爱因斯坦的关系。”

      凝视着手中莱纳德的书，我心中有了答案。

德国海德堡大学

1897年10月21日，德国海德堡

      10月里，我来到德国海德堡大学读莱纳德的物理课程，这里森林环绕，雾气弥漫，孤独的我想念和闺蜜们在一起的欢乐时光，也常常想念着爱因斯坦。大约一个月后，爱因斯坦给我来信了，他寄来了课堂笔记，对我们在斯胡山谷的事，他只字不提。忍了几个星期，我给他写了回信，介绍了我这里的学习和生活，我最后写到：为了我们的学业，爱的主张看来毫无意义。

      十一月、十二月、一月，没有回信，我可以安全地回苏黎世了。

                         第二部

物体运动的变化与施加在物体上的力成正比，且与施加的力在同一方向上。

                                   艾萨克·牛顿

1898年4月12日，瑞士苏黎世

      重新回到韦伯教授的课堂，同学们给我带来了问候，我坚定了自己追求物理学的信仰。我要把自然界那些上帝的秘密仔细探索。虽然爱因斯坦的目光总是落在我的身上，作为物理学的十字军战士，我不应该虚弱也必须拒绝浪漫的思想。

1899年12月8日，瑞士苏黎世

      爱因斯坦在缓慢地拉动着小提琴的琴弦，闭上眼睛，我感受到声波在客厅的跳动，就像最新发现的X射线一样，我可以想像到流动着自己音节轻轻地抚摸着我，是音乐？还是爱因斯坦的双手？

      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压抑的感情始终无法消失，还不断地成长，我数百次地提醒自己要坚持选择自己的物理道路，可情绪总是会被他点燃。

      演奏完乐章，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玛丽佳小姐，我疯狂地爱着你，我保证我的爱绝不会阻止你对物理的追求，事实上，我的爱将推动你的工作，让我们成为一对波西米亚情侣吧！工作和爱完全平等。”

      “真的吗？”我颤抖着问。

      “真的！”

      “好吧，相信你！”我无法呼吸，彻底迷失了自己。

波西米亚风格，现在多指服装的风格，也指自由、浪漫、脱离世俗、追求独立的生活方式。

1901年4月4日，瑞士苏黎世

      漫天飞舞的雪花不能化解阿尔伯特低沉的情绪，桌上堆满了各个学校拒绝他的求职信，我因为以前海德堡半年的缺课，教授同意我推迟一年毕业考试，而班里其他同学早已工作了好几个月。阿尔伯特怒气冲冲地说：“一定是韦伯教授嫌我不好好上课，给用人学校提前打了招呼，我请他给我推荐工作，他竟断然拒绝了我！要不，你替我跟他说说？”

      “乔尼（我对阿尔伯特·爱因斯坦的爱称），你知道，我可以替你做任何事，可找教授说，只会让事情更糟。”

      “这些德国大学都流行反犹太人，这可能是另一个原因。”

      同班同学格罗斯门来找阿尔伯特：“找到工作了吗？”

      “有几个位置，我还没有决定。”阿尔伯特闪烁地回答。

      “我爸爸的一个朋友是专利局的头，他们正好需要一个物理方面检验员的职位，虽然不是搞研究，但是一份固定工作啊。”

      “这工作看起来不是那么传统，但我愿意考虑！”

      “太好了！我让爸爸推荐你。”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米列娃·玛丽佳

1901年6月2日，瑞士苏黎世

      专利局的工作还需要等待，阿尔伯特临时顶替服兵役的朋友在附近小镇的高中作物理老师。为了庆祝，上月初我们度假去了他一直梦想的意大利科莫湖畔，湖光山色中，留下了我们浪漫的记忆。

      在韦伯老师的课堂上我再也无法集中精力，浑身不舒服，我怀孕了。

      咖啡馆里，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尔伯特，他把手插进头发里，然后从兜里掏出了烟斗：“我的小甜心，我们该怎么办？”

      “亲爱的，你说呢？”

      “都丽（阿尔伯特对我的昵称），我们会想出办法的，现在先等等，孩子明年一月才会出生，到那时候，我就有了固定工作，我们会有婚礼、会有我们自己的家，会有可爱的男孩跑来跑去。”

      闭上眼睛，我让阿尔伯特美丽的梦想把我封进了信封。

1901年8月20和1901年11月7日到18日，塞尔维亚凯克和瑞士斯泰

      8月里，我肚子渐渐大了，阿尔伯特的临时代课也结束了。经济上无以为继的我们两个只能各自回家。怀孕的我还收到了毕业考试失败的通知，脸色苍白的父亲暗示我可以考虑待孩子出生后送人收养，而善良的母亲则不停地为我祈祷。

      阿尔伯特的父母给我写来信，称我为妓女。信里充满了仇恨的语言。

      几个月过去了，阿尔伯特一直也没有来，看着父母同情的目光，我不能再承受，我假称要去找教授，从爸爸那里拿了钱，踏上了列车。我想找到阿尔伯特，慰籍我那孤寂的心灵。

      火车来到了斯卡福豪森，阿尔伯特在这里为一个英国的高中学生作家教。为了他的名誉，我特意在下一站斯泰下车，在旅馆住下，给他送去了鲜花和要求见面的信。第三天他的信来了，他说自己表哥正住在他这里玩，他没有时间来陪我，还说他一个月150块法郎的工资实在太少，买不起火车票。信的末尾写满了亲爱的。我继续等了十天，花光了带的钱，只好坐车独自返回自己塞尔维亚的家乡，本来想疗伤的我竟让伤口发了炎，真像父母担心的那样，我必须得独自面对了。

1902年6月4日，塞尔维亚凯克

      半年前，我顺利诞下了我可爱的女儿莱斯儿，看着她那矢车菊一般幽蓝的眼睛，摸着她丝一般的皮肤，我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值了，和她相比，物理什么也不是，上帝的秘密早已展现在她可爱的脸上。

      阿尔伯特来信了，在打开信之前，我轻轻地祈祷，希望他能尽快来探望我们母女，我低头又看到他那熟悉的笔迹，信的开头他用惯用的爱称称呼着我和女儿，他想知道我们的莱斯儿长什么样，现在已经成长到什么阶段，他要我给莱斯儿照张照片给他寄去。

      接着，他这么写道：

      我不能去看你们，我马上就要去伯尔尼的专利局工作了，我乞求你能一个人马上来苏黎世住下，住伯尔尼会招来闲话，未来几个月我能设法安排好我们的婚事，日后我们再想办法把莱斯儿接过来...

      我把信扔在地上，谁也不能把我和我的莱斯儿分开，蜷在沙发里，我失声痛哭。

      妈妈轻轻地安慰着我：“孩子，你得去苏黎世，我知道你不喜欢阿尔伯特的自私，他不来这里看孩子，他没有跟你承诺婚期，他没有勇气面对他自己家庭的反对。但你去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你最亲爱的女儿。你放心去，妈妈会照顾好你的莱斯儿。”

1903年1月6日，瑞士伯尔尼

      左手握紧阿尔伯特的右手，我们站在婚姻登记官面前，没有双方的父母参加，只有他的两个朋友索罗文和哈比科塔作为我们的见证人。阿拉伯特闪着眼角的皱纹，笑着说：“祝贺你，爱因斯坦太太，我们终于成为一颗石头了，我带你走进幸福的婚姻生活大门。”虽然我经历了这么多不幸，可我依然爱他，我把银戒指紧紧戴在他的手上。

1903年8月26日，瑞士伯尔尼

      婚后的我竭尽所能，照顾着他的生活，买菜、做饭、清洁、洗衣、织补。晚上吃完饭，我加入到他和另外两个朋友的奥林匹克学术俱乐部，我们讨论研究最新的物理研究成果，每一天，我都焦急的等待着妈妈的来信，想听到我可爱的莱斯儿最新的消息。

      妈妈今天的来信带来了可怕的消息，莱斯儿得了猩红热，这是致死率非常高的病，我赶紧收拾行李，准备回凯克。

      “都丽！你要回凯克？你妈妈不能照顾孩子吗？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是孩子的妈妈，我要去照顾她！”

      “可我是你丈夫啊！”

       我恨恨地拿起行李，推开了家门，阿尔伯特怔怔地站在楼梯上。

1903年9月19，塞尔维亚凯克

      推开家门，女儿躺在床上，小脸和喉咙呈深红色，孩子发着烧，迷迷糊糊睡着，去年离开时半岁的女儿，如今已经一岁半了，我抚摸着莱斯儿金色的头发，在孩子耳边轻语：“莱斯儿，妈妈回来了，妈妈爱你。”泪水打湿了我的脸。

      整日整夜陪伴着病中的女儿，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妈妈？我怎能这么长时间离开女儿？

      阿尔伯特来信询问孩子的病情，最后，他乞求我尽快回到他身边，说一个合格的妻子是不会跟丈夫分开三周以上。

       孩子就是我的生命，我不会回去的。

1903年10月12日，塞尔维亚诺维塞得

      捂住肚子，我尽量忍住痛哭，两个月前，在车站，我承诺如果不带上我的莱斯儿，我绝不会再坐火车去伯尔尼，可今天我两手空空，竟然又站在站台上。

      猩红热打破了我的承诺，退不下来的烧，让孩子越来越枯瘦，带走了她的视觉，伤害了她的心脏，直到幼小的她再也无法承受，妈妈从我怀里轻柔地拿走了她，我啜泣着看着她小小的棺材埋在了教堂后的墓地。在黄昏的时候，悲伤的爸爸和妈妈才搀着我回到了家里。

      我没有离开莱斯儿，是她离开了我。

      没有她，我可怎么活？

      如果不是我又怀孕了，我将会永远住在凯克，陪着莱斯儿，可我又怀上了另外一个孩子，不管我自己是不是幸福，我必须要给孩子一个幸福的家庭。

      钟表

      列车

      莱斯儿

      假如列车跑得更快，接近光速，钟表的指针就会移动慢下来，假如列车以光速运行，时间就会停滞；假如列车超过光速，时光就会倒流。

      这是如此简单和自然，牛顿的定律只解释不运动的物体。对空间而言时间是相对的，在运动的时候时间就不再是绝对的。

      我还没有一个比光速更快的列车，新理论还不能把我可爱的莱斯儿带回来。

图解相对论

1903年10月13日，瑞士伯尔尼

       这一次，阿尔伯特特意到车站来接我。

       “都丽，你的肚子都这么大了！”很明显，他在努力把我忧伤的情绪转化到未来生活的希望中。

      我能怎么办？深呼一口气，擦干泪水，我选择生活，和阿尔伯特一起成功的生活。科学，那是我们第一次交流的话题也是阿尔伯特唯一能完美理解的东西。

      我告诉了在车站我关于速度和时间的设想。

      他呼吸加快：“太伟大了！都丽，你太伟大了！”

      他眼睛里充满了自豪，问“我们可以一起把你的理论写成论文吗？都丽，我们两个一起，我们将改变这个世界！”

      激动点燃了我，就当是对我爱女最好的怀念：“阿尔伯特，我们一起写。”

1905年5月26日，瑞士伯尔尼

      桌子上堆满了书籍和稿纸，这张桌子，是我们研究的中枢，是我们创造性思维火花闪耀的地方，我们两个开玩笑说，这不像被米开朗基罗描绘在西斯廷教堂上亚当和上帝的火花，这是属于我们两个自己的奇迹。

      我的甜心汉斯的诞生给我带来了无比的快乐，他有一对非常漂亮的棕色眼睛，我推着婴儿车带他去市场、去公园，晚上给他洗澡。他让我又一次恢复了生机。

      今天晚上，我做了投稿前最后一次检查，最后一次抚平了封面：移动物体的电动力学—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和米列娃·玛丽佳·爱因斯坦。

      记得一位哲学家说过：“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时间和我们两个的论文，作为对莱斯儿的纪念，愈合了我们。

1905年9月26日，瑞士伯尔尼

      我渴望着文章能被发表，可一天又一天，邮递员来时，我兴冲冲跑到楼下，只能抱着汉斯，两手空空地疲惫地又爬回到四层楼上。今天铃声又响了，我抱着孩子走下楼，打开门，看见邮递员大大的眼睛。

      “下午好，爱因斯坦太太。我猜你等的包裹到了！”

      “是它！”我激动地叫起来，拥抱着邮递员“该怎么谢你啊！”

      回家打开包装，是《物理学年鉴》。我们的文章《移动物体的电动力学》印刷得非常精美。我认真的扫描着文章，咦？为什么作者一栏只有阿尔伯特而没有我的名字？

      阿尔伯特回到家，我跟他说：“我们相对论的文章发表了，你相信吗？他们竟把我的名字拿掉了，我们得写信让他们做出更正。”

      “都丽，他们的编辑来信询问我们两个的学历，我解释虽然你没有拿到学位，但你也是物理学家，编辑回信的语气很为难，我就让他把你名字去掉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这是为莱斯儿的，你应该坚持啊！”

      “都丽，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不都是爱因斯坦吗？我们是同一颗石头。”

      把手从他双手中挣脱，我回答：“阿尔伯特，可能我是爱因斯坦，但很清楚，我们有两颗不同的心。”

1909年6月4日，瑞士伯尔尼

      阿尔伯特在物理学界变得出名了，欧洲各地的物理学家一封又一封信雪片一般寄到家里来。阿尔伯特像个蜘蛛一样，忙于把自己名字搭建在错综复杂的物理学界中心。而作为树干的我已经不那么重要，每天忙于家务和孩子，他每天回来很晚，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物理学的交谈。阿尔伯特常嘲笑我变成了一个典型的德国主妇，这根本不是我所希望的波西米亚生活，但我又能做何选择呢？

      他拿到了苏黎世大学物理教授的工作，要搬家了，我忙碌的收拾着物品，在他正读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封明信片：

      亲爱的爱因斯坦教授：

      真没想到这么快收到大教授你的回复，我非常高兴回忆起十年前我们在天堂酒店一起渡过的几周，非常荣幸你能邀请我去你苏黎世的办公室去拜访你。待你安顿好，我再跟你确定日期。

                                    用我所有的心

                                         安娜

      我心跳加速，这是一个婚外情开始的苗头。

      阿尔伯特回家后，他解释说就是一般朋友。

      “那好，你不介意我把他要和你见面的事通知给他先生吧？”

      “你怎么敢把这事公开，米列娃？”

      “我怎么敢？你和你的旧女朋友要见面，你又怎么敢跟我发火？”

      “米列娃，你总是在我人生最重要的时刻给我找麻烦，上一次我专利局快要上班的时候你要生孩子；这一次我要做教授的节骨眼上你又找事，你太自私了。”

科学巨匠的合影

1911年11月5日，捷克斯洛伐克布拉格

      回到苏黎世，我们很快和物理系的两个教授家庭成为了朋友，大家住的很近，常在一起聚餐，孩子们在一起玩、大人一起演奏音乐、讨论哲学和物理问题。我又一次怀孕了，我仿佛又回到原来的那个波西米亚的世界。

      半年后，阿尔伯特收到布拉格大学的工作邀请，工资加倍、全职物理教授还兼任理论物理研究所长，我知道这是不可抗拒的，虽然我一百个不愿意离开苏黎世。

      布拉格的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煤烟味，当地的德国统治者既不喜欢斯拉夫人也不喜欢犹太人。人们都在设法疏远我。

      公寓里水龙头里流的是棕色的水，我只能从街道的喷泉里打水回来煮开了再用，我尽量使自己成为阿尔伯特眼中标准的德国主妇，他晚上泡在咖啡馆总是很晚才回家。小儿子泰特病了，医生说很可能染上了伤寒，我想是布拉格恶劣的空气、水和食物让孩子生病，我想带孩子回到自己喜爱的苏黎世。

      三天后，阿尔伯特从布鲁塞尔的著名二十四个科学家聚会回来了，他说在布鲁塞尔的会上，居里夫人获得了诺贝尔奖。

      我请他考虑是不是可以离开布拉格搬去欧洲一个干净的城市，他说：“你这是讨厌的资产阶级思想，这要求非常自私。”

      “可泰特病的很严重啊！”

      “你去街上打水回来烧不就得了！我现在的科研是最多产的时候，你不能只考虑你自己。”

米列娃和两个儿子汉斯、泰特

1912年8月8日，瑞士苏黎世

      很幸运，不停的祈祷终于又把我带回到苏黎世，母校给阿尔伯特开出了他难以拒绝的条件：理论物理系主任和高级教授。我希望苏黎世波西米亚般的空气可以软化他，他那颗分离的善变的心不要再持续波动。

      老同学格罗斯门来家里做客，阿尔伯特要和他一起合作做课题，阿尔伯特负责物理部分，他要格罗斯门负责数学部分，老同学怀疑地看着我。

      “格罗斯门，求你了，我需要你，和现在的问题比，以前的相对论就是一个小儿科。”

      “那好吧！”格罗斯门迟疑半天只好答应。

       我知道和阿尔伯特合作已经是梦想，可今天，当着朋友的面，他把曾经给我承诺过的波西米亚伴侣的承诺彻底粉碎，他知道这对我伤害有多深，自从复活节他回柏林和家庭团聚一趟后回来，他对我变得明显冷酷起来，但我没想到今天他竟如此残忍。

爱因斯坦和第二任妻子艾莎

1913年3月14日，瑞士苏黎世

      我和孩子们跟阿尔伯特分享了生日蛋糕，趁去朋友赫威兹家之前有点时间，我赶快收拾一下厨房和书房，书桌上摆了不少给他祝贺生日的贺卡，有一张是他表姐写的，就是这个表姐，去年复活节假期竟让他跑到柏林和她呆在一起而不愿回来陪我们。

      亲爱的阿尔伯特：

      请原谅我打破保持沉默的协议给你发去生日的祝福，我每一天都想着去年复活节我们去万湖的旅行，回忆着你爱我的那些语言。因你已婚，我不能拥有你，但我起码可以和你分享科学，能不能推荐一本相对论的书给我？能不能寄一张照片给我？

                                     永远服从你的

                                              艾莎

      比上次安娜的事情更严重，这一次我已经无力阻止。

      阿尔伯特走进房间，我把信扔给他。

      “你怎么可以背叛我？竟然和你的表姐一起？”

      “是你让我变成这样，米列娃，你整日情绪低落、满脸的失望。我怎么能抵抗艾莎满脸阳光的吸引？”

       我们厮打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扇在我的脸上，我捂着脸的手上粘着血。

       我听见阿尔伯特跟孩子说：“让我们给赫威兹先生送个条，说妈妈牙疼我们不去了，然后再吃点蛋糕，好吗？”

       牛顿的定律告诉我们，一个物体会保持它原有的状态除非外力施加到身上，这些年我一直都我作为阿尔伯特的夫人，但第三种力已经施加上来—艾莎、阿尔伯特打在我脸上的手，我的轨迹要改变了。

      我不能再忍了。

   

                          第三部

相互作用的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总是大小相等，方向相反，作用在同一条直线上。

                              艾萨克·牛顿

1913年3月15日,瑞士苏黎世

      阿尔伯特推开了家门：“对不起，都丽，我向你道歉。”他捧着一束杜鹃和玫瑰。他可从来没给我送过花：“对你脸上的伤和艾莎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发誓，我早已跟她断绝了那种关系。”

      我把花整理进花瓶，没有理他。

      “米列娃，我想把事情做好，我被邀请去巴黎做演讲，居里夫人请我们去她家，我知道你很喜欢她，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居里夫人是我最崇拜的科学家，她在03年和11年分别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和化学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为了我自己，我也该去一趟。

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1913年4月1日，巴黎

      和巴黎相比，苏黎世简直就是乡下。居里夫人带着阿尔伯特和我在漂亮的公园里散步，他们聊得轻松、愉快、随意。我仿佛看到阿尔伯特年轻时的样子。

      居里夫人突然转身问我：“爱因斯坦太太，你怎么看卢瑟福关于原子内部组成的理论？”

      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有机会听他的演讲。”

      “我理解，但你丈夫应该给你讲过，或者你应该看过他的文章。他说原子基本上是空的，只有电子绕着小小的核在转动，大部分人都反对他的理论，但我还没有结论，你什么意见？”

      我脑子里快速回忆着以前好奇读过的阿尔伯特的文章：“我考虑是不是阿尔伯特关于光由量子组成的理论可能支持卢瑟福关于原子结构的设想。”

      居里夫人陷入了思考，最后她说：“说得好！我以前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这是革命性的，我同意。阿尔伯特，你呢？这对你的理论是一个很好的延伸。”

      阿尔伯特露出得意的笑容。

      第二天，阿尔伯特去做演讲，居里夫人和我坐在后花园喝茶，她讲了居里先生对她从事科学事业一如既往的支持，在03年诺贝尔奖要把她名字拿掉时，居里先生据理力争，影响了委员会成员的最终决定。

      “不管阿尔伯特是不是支持你在科学上的发展，他对我却是非常支持，你知道上一次大家因为我的一些私事反对我获诺贝尔奖时，阿尔伯特是坚决地支持我。”她说的私事是指她和已婚的科学家朗之万的婚外情。

      我摇摇头，这些阿尔伯特都没跟我聊过。

      居里夫人接着说：“或许条件允许，阿尔伯特会支持你继续做科学研究。米列娃，请记住我的话，如果从烦人的家务活中退出，你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请时刻提醒你自己，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作出一个新的选择！”

1914年7月18日，柏林

      我对居里夫人的话刚刚建立了一点点脆弱的信心，柏林开始召唤阿尔伯特：帝国物理研究院的头；柏林大学没有教学任务的教授；普鲁士科学家协会成员，声望、地位、金钱让阿尔伯特彻底忘记年轻的时候他有多么恨柏林。要知道在他二十多岁时因为恨柏林而放弃国籍加入了瑞士籍。

      或许是其他事情让他洗涮掉了年轻时的记忆。

对我来说，柏林意味着讨厌我的阿尔伯特的家庭；对斯拉夫人充满敌意的雅利安人；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艾莎，我担心柏林会把我的婚姻送进坟墓。

      但我别无选择。

      在外混了整整六天，阿尔伯特才回到家。

      我本来不愿意提及艾莎，可我不能忍受在本地市场他的那些同事对我的指指点点。

      “是艾莎把你从我这里带走了吗？”

      “艾莎不可能把你没有的东西拿走。”他冷冷地说。

      他拿出一张纸：“如果你不能遵守这上边的条件，我只能选择和你分居。”

      这是一份对我行为要求的合同，我必须承担一切家务：洗衣、做饭、收拾屋子，不能碰他的桌子。在家里，当着孩子面，我得按他的要求，在哪儿、什么时候、以何种语气和他说话。他要求我必须放弃所有和他关于物理的交谈。

      我把协议揉成一团扔在他脸上：“你不用再担心我在这里烦你，我们走！”

1914年7月29日，柏林

      站台上，阿尔伯特为我和孩子们送行：“我会想你们的。”他留下了眼泪。

      火车启动，速度越来越快，站台上阿尔伯特的身影越来越小，像个质子？像个原子？直到彻底消失。

1948年8月4日，瑞士苏黎世

      牛顿的第一定律是如此美丽和深刻：在我年轻的时候，数学、科学家、我独自坚持在这条直线上前行直到外力施加到身上，阿尔伯特就是那个外力。

      阿尔伯特的力又引来第二定律，他的力变成了我的力，我成了他的恋人、孩子的妈妈、妻子和秘密的科学伙伴。我牺牲了自己的职业野心，牺牲了对莱斯儿的陪伴照顾，尽量帮助他实现他自己的梦想。直到我不能承受阿尔伯特更多的力，第三定律触发了，我产生了同等大小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给他，我回到原来属于我的空间，离开了他。

      从那以后，我平静地生活，我目睹了战争一次、两次来到欧洲，我得到闺蜜海伦娜无私的帮助，离婚后我拿到阿尔伯特承诺我的诺贝尔奖金抚养我美丽的汉斯—他日后成为了一个工程师，还有我可怜的泰特，他后来屈服于精神病。我通过辅导年轻女科学家重新找回我的科学热情和智慧。

      这些年目睹着阿尔伯特成为了世俗世界的科学圣人，但我从未想过回去继续做他妻子，我只想回去做我莱斯儿的妈妈。

      我能为莱斯儿做什么呢？我还能找到办法回到她身边吗？

      现在，眼前一片漆黑，但我却看到了火车、时钟。我懂了。

      我什么也不用做，我现在就是那火车，我现在比光速还要更快，钟表的指针在倒转，我看见我的莱斯儿了！

                                         米列娃

2006年以色列希伯来大学公开的爱因斯坦的信件揭示了这位科学巨人的私人生活，性情活泼的爱因斯坦一生拥有两次婚姻和十数名情人，本书作者的素材大约来源于这些公开的信件

本书作者：Marie Benedict; 律师，著名作家，擅长刻画历史上的女性人物，本书出版于2016年，作者的描写丘吉尔夫人的新书《Lady Clementine》将于今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