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1 style="text-align: center;"><b>夜兽与男孩</b></h1><h3 style="text-align: center;">(短篇小说)</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夜郎山魈</b></h3><h3><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一</b></h3><h3>——欢欢,你再站那里看,我推你下楼摔死你,你信不信?</h3><h3>哦,欢欢。</h3><h3>阳台上的木栏杆已经被风雨日头侵蚀腐朽,轻轻一推就嚓嚓响。</h3><h3>欢欢低下头,暗暗推一把那长了好些黑木耳的榉木栏杆,果然有些晃。如果奶奶真在背后猛推一把,肯定连人一齐要翻下去。他悄悄向后退半步,扶着栏杆的手也拿了下来。</h3><h3>天上的太阳已经当顶,仰头一看,一片刺眼的白,恍惚间,太阳打着一把伞,周围一道美丽的七彩光环,就像雨天里的彩虹。</h3><h3>爷爷这个月说要回来打谷子,或许晚间就回来。</h3><h3>奶奶把一捆比她身体大几倍的猪草放倒在地上,人也跟着往后倒。把头上的帽子掀开,才看清她的脸,脸上全是水,胸前的衣服也湿透了。她一把抹掉脸上的汗水。</h3><h3>——欢欢,你还不过去把妹抱起来——你看,她屙尿把裤子打湿了,老子一棍打死你!</h3><h3>一根玉米胡朝欢欢飞过来,擦着他黑黑的小耳朵,直飞到栏杆下的山坡。欢欢的小耳朵突然辣乎乎疼。</h3><h3>——你在家就是这样带妹的吗?</h3><h3>猪圈里的猪,一听见奶奶声气,全趴到圈门边,声嘶力竭地嚎叫。</h3><h3>妹妹坐在地上玩一只小皮球,小皮球往一边滚,她爬去追,身体挪开,地上露出一滩尿渍印痕,被裤子反复擦拭,都快干了。</h3><h3>奶奶抢过去把妹妹抱起来,在那小屁股上连拍三巴掌,她哇哇大叫。把她扔到一个箩筐里,欢欢把皮球捡起来递给她,她又咧嘴嘿嘿笑。</h3><h3>欢欢坐守在妹妹的箩筐边,把身子转向西山冷风口,冷风口有片松树林,林间有条弯曲的小路伸进来。爷爷如果回来,必定要走这条路。</h3><h3>奶奶把猪草解开,扫清一片地,垫上一块砧板,拿菜刀把这些野草剁碎,拌上几瓢苞谷面,才拿去楼下倒在猪圈里。</h3><h3>——你抢死!你抢死!</h3><h3>她拿棍子往一头爱抢食的公猪身上噼哩啪啦打,打完之后,又去屋里舀了一瓢小麦,洒在地上,嘴里连声唤:嘟哆哆,嘟哆哆,一群鸡就跑了过来。</h3><h3>——你家谷子都黄落到田里喽,二嫂。</h3><h3>三奶背着从田里打回来的谷子,从楼下过。</h3><h3>——落就落吧,就让它烂在田。忙不过来,不收了。</h3><h3>——二哥还不回来?</h3><h3>——死喽,死在镇上喽!——他在外面过好日子,会想着回来?</h3><h3>妹妹饿着哭起来,哭起就不停。欢欢把她从箩筐里抱出来,拿那皮球拍给她看,她还是哭。奶奶去屋里拿出一个黄果,叫欢欢剥给她吃,然后云灶边烧火,准备做饭。她身上还粘很多草叶,没拍掉。</h3><h3>——欢欢,你再不中用,就滚去和你爷。你和他一样,懒得吃牛屎!</h3><h3>——都八九岁了,书读不去,妹也带不好!把你暑假作业拿来做!</h3><h3>屋檐下可以避开炽热的阳光,欢欢对着几道数学文字题,百思不得其解,那铅笔,在纸上按出好几个点,笔尖都按断两次,仍是写不出一个字。荫凉的走廊角落,一只紫色冠子的公鸡,昂首挺胸,在几只小憩的母鸡身边走来走去。它们刚吃饱了小麦,眼睛半睁半闭,悠闲自得。</h3><h3>妹妹的小皮球滚出箩筐外面,她要爬出去捡,箩筐一翻,那小脑袋咚地一声,敲在楼板上,非常响。欢欢放下笔就飞过去,奶奶也赶紧跑过来。妹妹半天才哭出声音,额上顿时显出一个紫红的包。欢欢脸上挨了一个大巴掌,眼里冒了好几个白星星。</h3><h3>中午的阳光着实热烈,大地萎蔫蔫,没有一点精神,远处的山岭上,一片灰色。山谷里有人在打谷子,不时传来几下敲打谷粒的声音。奶奶锅里的青菜就快煮熟了,热气把锅盖掀得夸夸响。邻家有只公鸡叫,叫声疲惫无力,听起来半死不活。</h3><h3>欢欢的铅笔在纸上又戳出几个小点,但还是没有写出第一笔,书页角上,却多了一个“奥特曼”的简笔画。</h3><h3>——啊呀呀!半天了,你还一个字没写!</h3><h3>欢欢吓了一跳。奶奶几时站在他背后,他全然不知。</h3><h3>——看来老子不收拾你是不行的。</h3><h3>——英语15,数学你考7分!</h3><h3>——你给我跪倒!</h3><h3>——衣服脱掉。</h3><h3>那撵鸡的竹条,又在欢欢赤裸的脊背上抽起来。</h3><h3>烈日烤着欢欢那营养不良的黄瘦小脊背,他开始觉到热辣辣的疼,头顶也似针尖在扎,额头的汗水开始出来了。好在下跪的膝盖上没有放豌豆。爸爸罚跪时,才会放豌豆。</h3><h3>——腰挺直!</h3><h3>——老子都六十几,还被你老师拉去罚站,老子老脸哪里放?</h3><h3>——成天你就知道玩——你再考倒数,老子把你送去广东挨你爹,让你爹打死你!</h3><h3>——不要了,再不要了,滚去广西和你爹。</h3><h3>爸爸。欢欢突然看到爸爸左臂上那条青蓝色的龙。</h3><h3>——……你个没出息的东西。跪着吃!下回跪着也不让你吃!</h3><h3>奶奶抬着碗里的蛋羹,在箩筐边喂妹妹。欢欢跪着抬起碗,米饭上面有几棵青菜,还有几片炒洋芋。他低着头,迟疑一会儿,才慢慢吃起来。</h3><h3><br></h3><h3><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二</b></h3><h3>太阳落坡,天还没完全黑,奶奶就把鸡全部撵进圈,在圈门上加了一口簸箕,又顶了一根木杠。</h3><h3>——他三娘,你昨晚半夜听到啷子声音没有?我家鸡叫得好厉害啊,可我不敢起去看,怕死喽。等没声音了,我抱着二妹出来阳台,又什么都没看见。天亮我下楼,鸡圈门口好多鸡毛,地上好多血。我那只打种的公鸡,不见喽!</h3><h3>奶奶在牛圈里投了几把草,收拾好灶上的碗筷,把四处的门窗抵得死死的,才抱着妹妹到隔壁房间睡。</h3><h3>欢欢和爷爷睡一屋,爷爷不在,就一个人睡。</h3><h3>奶奶的肚子又疼起来了,哎哟,哎哟,轻声叫唤。有时疼得厉害,就在床上打滚,妹妹吓得大哭,欢欢就跑去哄妹妹。但今夜奶奶只哼了几声,就睡着了。可能太累,一会就听到她的呼噜声。妹妹还在黑夜里呱呱嚷,嚷着没劲,慢慢也睡着了。</h3><h3>夜太早,欢欢睡不着,仿佛听见寨子里有小孩的打闹声,仔细听,他们似乎在玩老鹰捉小鸡。他在床上没有脱衣服,听着奶奶的鼾声,他轻脚轻手下了床,慢慢打开门,朝屋外走去。屋外的月光很好,照得哪里都明朗朗的。</h3><h3>他走到阳台,那老鹰捉小鸡的声音从对面山寨传来,是哪些小孩在玩,他听不清。他扶着楼梯走下楼,站在猪圈边,看西山冷风口。月亮起在东山,直照西山冷风口。欢欢仔细辨认,冷风口的树林里,依稀伸出一条路来,在月光里发白。他看了半天,很渴望有个打着手电的行人出现在那里。但一直没人。那些老鹰捉小鸡的声音,也消失了。</h3><h3>猪圈下方,一条石板路,一直盘旋伸到山下的小河。踩过水中那些垒起的大石块,顺着田边走,翻过黄牛石,穿过几户人家,再往上,就可到达山顶的冷风口。翻过冷风口,就是下坡,一直下到谷底,谷底又有一条河,河面很宽,河水也急,但河上有座老石桥。过了桥,就是一条宽宽的马路,沿着马路往上游走,走到尽头,就可以到达爷爷扛水泥的小镇。</h3><h3>——爷爷你好久回?</h3><h3>——老板结帐我就回。</h3><h3>欢欢在猪圈边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他重新摸回屋子,背起书包就下楼。</h3><h3>走到猪圈下方那条小路,一条狗正追一只野狐狸,狐狸仓皇无措,猛然跑过他脚边,他吓了一跳,心都快跳出来了。他不再往前走了,退回猪圈边,坐在地上。一只黑老鸹,在他头顶哇地叫一声,又飞到屋后的坟地里去。他往鸡圈门口看,奶奶顶的那根木杠还在,紧紧压在簸箕上。门口的鸡毛奶奶已经扫了,地上还有几滴已经干了的黑色鸡血。</h3><h3>爷爷那把匕首,就放在枕头下面。闲时,爷爷把它磨得锋利又光亮,在火边把水烤干,又拿菜油反复擦,干干净净了再插进那精致的牛皮刀鞘里。</h3><h3>——你看,比原来磨短了这么多,窄了这么多。四十多年喽,还是退伍带回来的。</h3><h3>欢欢把书包放在楼下的柴堆里,又重新走回吊脚楼上。妹妹似乎醒了,吵着要屙尿。奶奶拉开灯,把妹抱去阳台上撒。回来时发现大门没关。</h3><h3>——欢欢,你出去撒尿怎么不关门!</h3><h3>欢欢不应。奶奶重新关上门。关门的声音很响。</h3><h3>欢欢再不敢走大门,听奶奶重新睡着,就把那匕首插到裤子里,走去窗边往下看,下面并不高,拿根板凳垫着,翻出去,抱着窗外的柱头,就可以溜到楼下。到地上,欢欢对着月亮检察肚子,肚子上有几道白白的划痕,衣服也破了。柱子并不光滑,上面似乎还有钉子。</h3><h3>走到河谷,月亮也正好照到河谷。河水哗哗响,两岸的水稻,零零星星,被收割了一部分。割了水稻的田,空空荡荡,很干净。似乎有人还在田里拴草,一头牛也立在田埂边,疲惫地啃草。</h3><h3>过河时,欢欢踩滑了,一支脚先滑进水里,另一支也跟着滑下去,鞋子与裤管都打湿了。坐在石滩上拧裤管里的水,他看到水中间一根树枝上,挂着一件白衣服,另一块石头旁,有一只小女孩的红色绣花鞋。去年夏天,有人淹死在上游的老榕潭。</h3><h3>欢欢不敢看那白衣服与红鞋子,鞋里的水没倒出来,就迅速离开河滩,顺着田埂下的小路走。</h3><h3>——欢欢。</h3><h3>——你去哪?</h3><h3>欢欢立即把书包藏在路边草丛里,拴草的老人牵牛从田边走过来,叫住他。</h3><h3>——天黑了,别去。你不认识路。冷风口那边有狼。你爷爷过几天就回来了。</h3><h3>老人把牛牵到路上,坐在路边。他拿出一张白纸,撕成一小条,捻一撮黑黑的烟丝放在里面卷起来,点燃它。火光里的手指又粗又短,指甲里全是黑泥,食指上缠着一块布,大约刚受伤。</h3><h3>——你奶的胆结石去医院割没有?</h3><h3>——头场天不是说去城里开刀嘛?</h3><h3>——你爸爸汇钱来了呀。</h3><h3>——一万块还不够?</h3><h3>——……你要好好读。</h3><h3>欢欢心里几次想越过老人走过去,但那头大水牛两只宽宽的角,把路全封死了,胀鼓鼓的牛肚子,一半还堵在路坎上。</h3><h3>——你家田里的谷子都黄落了,再不打,真是烂在田里了。</h3><h3>——……听话,跟我回去。</h3><h3>——不回?那你就在这玩一会,玩够了就回家。月亮偏西会起露水。听见没有?</h3><h3>老人牵牛走过河,上岸时,那影子在月光里有些昏花。欢欢坐着没动,抬眼看天空,天空很亮。河谷拐弯的地方,月光被高山挡住,光线就很暗。天空有好些星星,只是月亮太亮,盖住了星星光芒,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h3><h3>欢欢转身仰头看身后的西山,看不到山顶的冷风口,被一道突起的山梁挡住了。山腰的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在叫。欢欢伸手到书包里摸那匕首,紧握着那冰冷的铜手柄。</h3><h3>——欢欢,赶紧回来,听见没有。</h3><h3>老人的声音又在对面喊。他和牛,已走进半山一片树林里。</h3><h3>确定老人已看不清他,欢欢背好书包,鼓起勇气往前走。走过黄牛石,他看到前方的岔路口,有座黄土隆起的新坟,坟头插着一根竹杆,上面有几束白纸,正在风里飘。</h3><h3>欢欢向后倒退几步。</h3><h3>坟里埋着张三荣的大哥。在黄泥镇被搅拌机搅死的,头都搅碎了,抬回来衣服都穿不上,用六尺宽的白布,裹了很多层,硬塞进棺材里的。</h3><h3>欢欢望而却步了。上山的小路必经坟前过,右边是一片黑黑的杂树林,左边是临河的崖,从哪里也绕不过去。</h3><h3>坟里的人,欢欢并不陌生,生前到处帮工,去年秋天还帮欢欢家收过苞谷。</h3><h3>欢欢退回黄牛石,重新来到河边。河边有两只狗,也或是狼,正在河滩上争咬什么,撕咬的咆哮声混着河水响,传到欢欢耳里,听得很清楚。欢欢退不能退,进不能进。</h3><h3>路边有块大石头,房屋那么大,不知哪个年月从山上滚来的,很多很多年了,石头身上已被雨水冲刷得很光滑。放牛的孩子都爱爬上去玩,石头很高,视线很好,站在上面,牛在哪里都可以一眼望见。</h3><h3>如果是白天,欢欢也要费很大的劲才能爬上去,现在由于惊慌,就更难爬了。爬上一半时,挎在肩上的书包却掉了下去。终于爬上去,在石头顶坐了好久,那心还在咚咚跳。</h3><h3>石头顶面,有个小凹坑,下雨的时候,里面就积满了水,天晴时,放牛孩会脱了衣服躺去里面,就像一个光滑的大澡盆。很多天没有下雨,里面是干的。欢欢便躺到里面去,石头还是热的,白天一直在烈日下烤,那余温现在还没消散。</h3><h3>欢欢仰天躺在里面,一点也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他。只有高天上的月亮可以看见他。他突然觉得很安全,什么也不用害怕。他甚至有些欣喜,圆圆的小脸上,不自觉地对着月亮微笑起来。</h3><h3>他从书包里把爷爷那匕首拿出来,对着月光,他发现那铜手柄的头,原本是尖的,都已经磨圆了,手握处,刻着纵横交叉的线,好些也磨不见了。从那发黑的牛皮刀鞘里把刀拔了来,雪白的刀刃在月光里闪了一下。他用手在刀面上抚摸,刀面上有三道凹槽。</h3><h3>——这是血槽。</h3><h3>——血槽?</h3><h3>——给敌人放血的。你不懂。</h3><h3>——这怎么放?</h3><h3>——你不懂。</h3><h3>欢欢用手指很小心地拨那刀刃,涩涩的很刺手,稍不留神,便会让手划上口子。之前他玩过,也被伤过。</h3><h3>——欢欢,给我拿刀来!</h3><h3>爷爷一棍将一头受伤的狼撂倒在地,狼眼里流着血,可仍然咆哮挣扎。爷爷一脚踩着它的嘴筒子,伸手接过欢欢递来的匕首,一刀捅进狼的喉咙,狼一会就不动了。</h3><h3>爷爷极爱这把刀,欢欢也极爱这把刀。爷爷上山套野鸡,下河捕鱼——欢欢就像一条小尾巴,走到哪便跟到哪——那小刀,紧紧别在爷爷腰带里。</h3><h3>三只野鸡,一只兔子。</h3><h3>捕了好多鱼,满满一筐。</h3><h3>——欢欢你背不动,叫你爹来。</h3><h3>——我背鱼,你爹背你。</h3><h3>——不要他背?好好好,爷背你。</h3><h3>——……老子把你送去广东挨你爹,让你爹打死你!</h3><h3>——跪下!</h3><h3>地上洒着一滩滚圆的豌豆。欢欢之前从没觉到,豌豆竟然那么硬。</h3><h3>——你怎么可以这样打他?你几年才见他一回,见一回就打一回?你小时候老子都没这么打过你!——你看,背都打成什么样了?棍子印出血了!</h3><h3>——起来。</h3><h3>——别怕,爷叫你起来你就起来。你爹敢哆嗦老子抽他。</h3><h3>——……老子把你送去广东挨你爹,让你爹打死你!</h3><h3>离月亮很远的地方,有两颗星星很大,也很明朗。星星那边就是广东。</h3><h3>欢欢不敢看爹的眼睛。</h3><h3>爹有一次剪着短发,有一次递着光头。胳膊上刻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龙。那龙的眼睛愤怒地鼓着,张开的大嘴上,那长长的牙,又尖又锋利,仿佛真的会吃人。</h3><h3>欢欢并不喜欢过年。爹偶尔会在过年时候回来。</h3><h3>——欢欢过来,试试你爹给你买的新衣服。</h3><h3>——不穿?咦,难道你只喜欢旧衣服!</h3><h3>——快来,奶给你穿。</h3><h3>穿衣服的时候,欢欢偷眼看爹,爹也正在看他,欢欢立即把眼睛扭向一边。爹的眼睛不会笑,也不会说话。这双眼睛欢欢不熟悉,也不喜欢。只要这双眼睛看到他,他就不自在,说话也会结巴。穿上新衣服,欢欢就跑去爷爷房里。爷爷在窗边补渔网,他爬在爷爷背上,搂着脖子,把一颗糖喂去爷爷嘴里。</h3><h3>欢欢希望新年早点过去,新年过去,爹就会出远门。</h3><h3><br></h3><h3><br></h3>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r></h3><h3 style="text-align: center;"><b>三</b><br></h3><h3>半夜里,欢欢在石头上醒过来。有什么东西舔他的脸。他睁开眼睛一看,恍惚是一只白色的小狗,正拿舌头舔他耳朵。</h3><h3>欢欢立马翻身起来,伸手去摸匕首,半天没摸到。</h3><h3>那白色的“小狗”也退到一边,竟然对他开口说话。</h3><h3>——你不用怕,我不咬你。</h3><h3>——我不是小狗。</h3><h3>——你干嘛睡在这里呢?你不回家吗?</h3><h3>——我不想回家。</h3><h3>——我在这里等我爷爷。</h3><h3>——你爷爷最近不会回来的。</h3><h3>——那我家田里的谷子怎么办?</h3><h3>——你爷爷腿受伤了,好了才回来。</h3><h3>——受伤了?!</h3><h3>——嗯。</h3><h3>——那我怎么办?</h3><h3>——你不能睡这里,石头上全是露水,你摸摸看,会生病的。</h3><h3>——我在这里等等爷爷回来。</h3><h3>——要不你去我家睡吧,我家里暖和。</h3><h3>——你家在哪?</h3><h3>——那边,你看,半崖上的山洞里。</h3><h3>——可是我不敢下去,河边有狼。</h3><h3>——不怕,狼已经走了。</h3><h3>欢欢溜下大石头,那匕首却掉到草里去了。那白色的“小狗”,去草里给他叼回来。</h3><h3>——你拿这个干什么?</h3><h3>——我要杀狼。</h3><h3>——你会杀狼呀?</h3><h3>——我爷爷会。</h3><h3>欢欢把刀放进书包,跟着那“小狗”往半崖上走。</h3><h3>山洞很深,弯来拐去走了很久,越往里走,欢欢越觉得暖和。深深的尽头,才是“小狗”的家。</h3><h3>洞里铺着一层厚厚的松针叶,踩在上面软软的像有弹簧。一个角落里,睡着四只更小的“小狗”,毛还很短,每只也都是雪白白的。这时候它们被惊醒,一齐睁开眼睛,看到陌生的欢欢。</h3><h3>——妈妈,它是谁啊?</h3><h3>——它是欢欢。在石头上等爷爷,石头上起雾了。</h3><h3>四只“小狗”都仰着头,惊奇地看着欢欢。有一只对着欢欢笑,欢欢也对它笑。它大胆地向欢欢走过来,走到跟前,盯着欢欢看。它一对眼睛黑溜溜的,藏在那雪白的茸毛下,非常可爱。欢欢伸手抚摸它的头,它向后退了两步。</h3><h3>——孩子,别怕,欢欢想摸你。</h3><h3>于是它向欢欢走过来,欢欢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那茸毛又软又细,特别舒服。它半闭着眼睛,放心地让欢欢的抚摸。一会儿它睁开眼,伸舌头回舔欢欢的手。</h3><h3>——欢欢,你就这里睡吧,天亮了再回家。</h3><h3>欢欢把书包当着枕头,在松叶上躺下。那四只毛茸茸的“小狗”,已经和他很熟悉了,当他躺下去的时候,有三只跑去他的胳肢窝,要和他挤着睡。那一只最小的,则去妈妈怀里,妈妈伸舌头舔它的脸,它紧紧贴在妈妈怀里,眼睛静静地闭着,幸福地享受妈妈的抚慰。</h3><h3>——你会打他们吗?欢欢说。</h3><h3>——不会啊。</h3><h3>——那你会骂它们吗?</h3><h3>——不会啊。</h3><h3>——从来都不会吗?</h3><h3>——从来都不会啊。你妈妈会骂你吗?</h3><h3>——我没有妈妈。</h3><h3>——没有妈妈?哈哈哈……</h3><h3> “小狗”妈妈突然大笑起来,四只小宝宝也跟着笑起来。</h3><h3>——没有妈妈,那你从哪来的?</h3><h3>——我没有妈妈。我妹妹有妈妈。</h3><h3>——那你妈妈呢?</h3><h3>——我从没见过我妈妈。我妈妈跑了。</h3><h3>——哦,原来是跑了。</h3><h3>——……跑了会回来的。妈妈都疼自己的小宝宝。</h3><h3>洞里很安静,洞外山腰上的猫头鹰尽管还在叫,河里的水依然哗哗流,可是洞里一点也听不见。松针又软又暖和,欢欢很快就睡着了。</h3><h3>他睡了很长很长时间,似乎还做梦了。他梦见爷爷的腿好了,缠着白色的纱布,拄着拐棍,正从冷风口那片松树林里,一瘸一拐走出来。他看到山对面的欢欢,欢欢正给他挥手,他也给欢欢挥手。</h3><h3>欢欢——</h3><h3>爷爷——</h3><h3>天亮了,太阳也很快出来。</h3><h3>太阳的光芒,最先照到天空几朵雪白的云,而幽暗的河谷,则被白云反射下来的霞光点亮。</h3><h3>河边石头上的欢欢还没醒来,黑黑的小脸上,露着幸福的笑容。眼角末,挂着两行细细的泪痕,已然在半夜风干。</h3><h3><br></h3><h3><br></h3><h3>2020,2,5,凌晨,3点于藏山阁。</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