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婆

谦

记忆像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交织着并打上结，有些紧密的结子，会让人在许多年的过往中也无法去解开它，这些结子，看起来往往是织在表象，却相连着锁住心情，使人疼痛。
我的童年仿佛也是在一种无忧的岁月里慢慢长大的。渐渐地，心底里常常会涌起一层很深重的感动！她凝结在我的心头, 让我动容得再也无法挥去。我知道，那是我对一位老人----我的阿婆的怀念。
我的阿婆，其实她并不是我的亲奶奶也不是我的亲外婆，她是父亲的一个婶婶。我父母亲的父母都去世得早，这可能也就让我在幼小的时候就羡慕起那些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小朋友来吧。我的幼年是在保姆家长大的，那时父母亲工作都很忙，几乎无暇顾及家里的事情。在我上学时，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于是，我和弟弟的胸前都有了一小串钥匙，我和弟弟就象是没有家人的孩子，开始每天放学后升火做饭，也时常因为贪玩烧糊了饭菜而遭来母亲的责打。现在想起，儿时的我和弟弟，时儿也真是有些可怜得让人心痛。那个时候，我和弟弟要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该多好啊！这样，我们就可以贪心的玩，无需顾及家事了。

大约在我十岁那年，家里来了一位老人，妈妈叫我们喊阿婆，母亲告诉我们阿婆将与我们一起生活。阿婆的到来，让我们的家似乎多了些让人欢愉的东西。
我至今还记得阿婆初来我家时的情景，一件浅蓝色的方领衬衣, 藏蓝色的长裤，把这位老人打理得安静而又明晰，清秀的五官可以看出她年轻时也一定是个非常灵秀美丽的女子，花白的头发编成一些整齐的辫子盘在脑后，很整洁也很好看，当我第一次见到阿婆时就已经感到喜欢上她了。阿婆和当时的许多老太婆一样有一双很小的脚，有时我们会看到她在走路来时生怕她会摔下去，可是她没有，行走时身板儿还是那样坚挺直立。现在想起阿婆的那双小脚，心头又会涌起无限的痛和恨，那是旧时的国风留给那一代妇女的一道无尽的沧桑和数不尽的哀泣。

　　后来我知道，阿婆的女儿，我的姑姑在附近一个工厂工作，因患上精神病阿婆特地从四川老家赶来照顾她。可是结了婚又精神失常的女儿没有能让阿婆与他们同住，大概他们房子不够大的原因吧，阿婆只好来寻亲了。母亲很热情地接待了她，阿婆住在我家让我们多了一位老人的帮忙和照顾，也方便了她去看女儿，父母亲自然也是高兴乐意。

有了阿婆的日子是我童年生活里最舒适和快乐的，每天放学后不用再升火做饭了，阿婆还会都变着花样为我们做好吃的，一家人回到家总能看见阿婆的笑脸，那样阳光般的笑容，把我们的家照耀得暖融融的。阿婆认得一些字，新中国成立时她上过扫盲班，也许是阿婆的灵秀与她的天资吧，年老后还能经常给我们讲起一些故事，我第一次知道“貂婵”这个名字就是从阿婆那里听到的。闲暇时，她也经常捧起小人书，书中的伤心也牵动出阿婆的苦楚。我和阿婆睡，有时我醒来会见到她在床头看书，有几次我还看到她暗自落下泪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哭，只觉得躺在她的身旁感到很温暖很舒服。有一次我看到阿婆洗脚，我非常吃惊的看着她那双变了形而扭曲的小小的脚，阿婆见我这般样儿便告诉我，那是小时候被弄成这个样子的，因为缠脚不知哭过多少回，她还告诉我如果不缠小脚，女人长大是嫁不出去的。那时的我应该是不会懂得人生的悲苦会给人带来什么。渐渐长大后，我才感到阿婆的身影，阿婆日子里的点滴，早已经深深的烙在我的心底，她一生所经受的，可能不是用文章能述说得尽的。

阿婆嫁人时夫家早有一个儿子，她算是填房吧，她嫁人不久丈夫给抓了壮丁，这一去竟没了一点音讯，直到阿婆仙逝，也不知那个该死的汉子究竟结果。阿婆因此没有生育，她后来又领养了一个女儿。一儿一女，阿婆就这样独自一人含辛茹苦把他们养大，没想到女儿长大后却害了精神病，这给阿婆都来了许多的无言的哀痛。阿婆常常告诉我们：你们的姑姑小时候可乖了，也好听话。本来儿女都成人了，阿婆也该享享福了，可女儿竟害上这样一个病，这让阿婆怎么承受得起！想起阿婆的一生应该是多么的不容易。然而，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却极少有阿婆悲伤的样子，最深刻的永远是她温暖的笑容。阿婆人勤劳，而且人缘极好，她来我家不久邻居们都很喜欢她，每个人见了她都亲热的叫她婆婆。后来邻居生了孩子，邻居阿姨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工作也比较忙，于是婆婆就应承下来给她带小孩，阿婆总说“我有好多时间呢”。每天她背着孩子给我们做饭，没事的时候总把那个小女孩逗的哈哈的笑，大人们都说婆婆是一个很乐观的人。

　　阿婆信佛，每到初一、十五她都要吃素。我不知道观音菩萨是不是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是不是真的可以把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情仇爱恨来化解？在和阿婆生活的日子里，我只是看到了她，这位辛勤劳作一生，承载苦痛一生的老人，把多少平实和快乐带给大家，也给我幼小的心灵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爱。
阿婆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三年，后来她的女婿还是把她接走了。
想起阿婆，她之后所做的一件事令我终身也难忘。

阿婆走了以后，姑姑有了更亲近的照顾本应该会好起来。可由于姑姑的丈夫给她治病心切，找来江湖医生给她诊治，病没治好反倒使病情一天天更严重了，姑姑痴呆得已成废人。随着时间的流逝阿婆也在逐渐老去，阿婆是老多了，她两鬓间写尽岁月留痕的脸颊和驻下的满目沧隐在述说着她受尽的苦难！可阿婆并没有因她的年迈而撒手离去。她放不下女儿更有她的女婿。在后来的日子里，阿婆支撑着终年形已枯萎的身体，奔走为女儿办理离婚，她必须作为女儿的监护人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她希望她这位老实巴交的女婿不要再为自己的女儿付尽一生，他应该有正常的生活，幸福的生活。阿婆通过我父母咨询了解了办理离婚程序，拄着拐杖，一双小脚跑来跑去。离婚办成了，阿婆这才象是安静下来，之后她告诉我们，她要带着女儿回四川去了。
临走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到车站送行，同样的一付拐杖，同样的一双小脚缓缓移进车箱，我们很舍不得，可是阿婆究竟还要走了。
一声车鸣，两行人影，阿婆真的走了。

几年以后，我去出差去四川，借道去看望阿婆，阿婆回到四川后跟她的儿子家人住一起。儿子并不富裕，可一家人还是在艰难中生活着，阿婆的乐观，阿婆的坦然一定也会给这样一家人带来欢笑，带来希望。当我推门见到阿婆时，一种说不尽的心酸一下子涌上来，阿婆又老了许多，老得仿佛一棵即将枯竭的老树，这棵老树好象是在奋力地支撑着什么，她是在深入阳光，还是要拔离黑土，这样一棵在人世间挺立曾经的躯体，现在已经是耗尽了。阿婆啊！您受苦了！临别时，我悄悄的把阿婆叫到一边，把为数不多钱递到她的手里，阿婆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不住的说：“你真是我的好孙女，比亲孙女还亲啊！”，话语间的深情，直到今天还是娓娓于耳，铭留心头。我强忍住心里的难过和不舍，与婆婆道别，没想到这一辞竟成永久！再也没有见到我最亲爱的婆婆。

婆婆算是走完了她人生的路程。我忘不了婆婆扶着门框目送我的婆婆的神情，忘不了在与婆婆一起生活的日子，忘不了婆婆稍似年轻和年老时的坚韧与顽强和她的静美与宽厚，善待与乐观。这样一个从旧时走来妇女，在艰难中直立的老人，这样一个朴素、善良的女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者，她在我成长的路途中曾经搀扶着我走过童年，陪伴我走过了爱与恨的岁月。我后来才明白了婆婆，婆婆并不平凡，她不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伟大的女性吗？当我每每想起我的婆婆时，都会沧然落泪！
婆婆走后不久，那个可怜的疯姑姑也随行而去了，这个不幸的人她终于走了，她也许是追寻她的母亲去的，我只能在心里为她祈祷，但愿她在另一个世界里，能永远紧随着爱她的母亲，能重新找回她的聪慧，重新搀扶起婆婆，让自己的母亲能够安度。

童年的事有许多都已经淡忘得无影无踪了，而与阿婆在一起的那些往事似乎永远挥之不去。在我的亲人中，阿婆也是我最深爱的人了，她虽然是一个极平凡也极普通的妇女，然而她给别人带来的快乐和她所奉献的又有多少呢？她的一生几乎都是在为别人活着，她的从容与快乐的人生态度又有多少人可以与之相比呢。我后来在家乡见到婆婆过去的女婿，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有了一个不错的妻子和一个聪明的儿子，每当看到他们一家人，我总会想起我的阿婆。我想，她女婿家人的幸福，也应该是阿婆最想看到的情景了，这也算是女婿能给婆婆的最好的告慰吧。
阿婆啊！你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