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琐忆（之五）——记忆中的年味儿

辛夷

“红萝卜，min min 甜，向倒向倒要过年（方言：min 一声。红萝卜，好甜啊，眼看就要过年了）”。一群小孩在台子坝跳橡皮筋，口中念念有词。手里拿一根新鲜的红萝卜，放嘴里一咬，“嘎嘣”一声脆响，甜滋滋的，满口生津。

在我们这里，到了腊月间，家家户户要打扬chen（方言:chen ，一声。应该是扫扬尘吧），炕腊肉香肠，推豆花儿炕豆腐，推汤圆儿面……

那时候，一个大大的水缸（石头材质的），一个大大的灶台（两个灶膛，一个烧柴一个烧碳），占据了厨房的半壁江山。柴灶口上方，吊着一个篾笆（我们叫作火炕），下面挂一个瓦罐（我们叫作秋壶）。柴灶里，烧的是废木柴，枯树枝，晒干的竹叶稻草甘蔗皮等，火苗伴着浓烟从灶膛里蹿出来，舔着盛满水的秋壶，烧完一顿饭，壶里的水也烧热了，可以用来洗脸洗手洗脚。常年的烟熏火烤，秋壶熏得黑黝黝的。火炕房梁屋瓦上，也到处吊着一绺一绺的浮尘，过年之前，必得打扫——这就是打扬chen 。砍来一把竹丫，绑在一根长竹竿上，穿上一件旧衣服，再戴上斗笠，把扬尘全部扫落下来，再用热水把家里所有的桌椅板凳擦试干净，屋里顿时亮堂起来。

家里有一口古老的石磨。泡涨的黄豆喂进石磨朝天的圆嘴巴里，推动石磨上的曲轴，石磨便欢快地唱着吱吱呀呀的歌谣，从腰间缓缓溢出白生生的豆浆，流到磨盘里，再流到磨盘口的木桶中。豆浆倒进大铁锅里，烧起草灶，一会儿，灶台上升腾起一阵雾汽，淡淡的香味儿弥漫开来。用纱布过滤出纯豆浆，再用胆水把纯豆浆点成豆花，煮得老一些包在纱布里，上面压一块石板，水分压干后便成了豆腐，再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到火炕上，腊肉香肠也挂到火炕上，等到豆腐烤得黄灿灿的时候，腊肉香肠也烤得油亮亮的。豆渣放在盆里，经过一周发酵后，加入适量的盐，花椒面，海椒面，拌上一些红萝卜碎屑，捏成一个一个的球状，放到火炕上烤得黑黢黢的（我们叫作豆渣粑），洗干净切成丁，用猪油蒸或炒，又是一道可口下饭的美食。

汤圆儿面也是自家推的。冬日暖阳高照，范三娘家门前，竹编的圆形大簸箕平躺在两条平行的板凳上，里面铺着一张大大的蓝底白花布，汤圆儿面就在这花布上晒太阳。阳光洒下来，面粉白得耀眼，带着微微的红晕，带着阳光的味道，带着一片温暖。簸箕边缘放着一双竹筷，时不时地要翻搅一下面粉，以便让它晒透。家里也自己推米粉来做泡粑叶儿粑，一串串地挂在竹竿上，炫耀着诱人的美味。

台子坝大榕树上的高音喇叭成天播放着《金蛇狂舞》《凤阳花鼓》《小拜年》等音乐，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街道上人头攒动，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红灯笼的，卖鞭炮的，卖各种竹编小玩意的，使得年味儿更加浓烈。背着背篼提着竹篮的乡民们正忙着置办年货，扯上几尺花布，买上几副对联几张年画几个红灯笼，再买些鞭炮糖果糕点什么的。民间竹编艺人巧手编织的小马、小狗、小虾、小蜻蜓……，一字儿挂在竹竿上，小小的黑眼珠，飞扬的马蹄，微微颤动的翅膀，无不逗引着过往的孩子们，父母们也一反常态地慷慨，于是孩子欢天喜地挑选了一个，跟在大人身后蹦蹦跳跳的回去了。

家家户户照例要贴年画，贴春联，挂大红灯笼。门板上，贴着胖娃娃抱着大红鲤鱼的“连年有余”，老寿星手托大红“福”字的“福星高照”，或是大红公鸡昂首打鸣的“吉祥如意”，财神爷驾到的“恭喜发财”等年画。门框上贴着各种寄寓吉祥平安的大红春联：“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横批“岁岁平安”；“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吉星高照”；“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横批“日进斗金”。门前房檐上挂着大红灯笼，上有“福禄喜寿”“风调雨顺”“恭喜发财”等字样。巧手的父亲自制了“走马灯”，彩纸的灯面上画着淡淡的水墨画（父亲自己画的），下方坠着红艳的流苏，挂在房檐上，漂亮极了。夜晚，点亮灯笼里的蜡烛，挥舞大刀的关云长便围着灯笼不停地追赶，或是衣袂飘飘的嫦娥仙子，围着灯笼翩翩飞舞。

走马灯，是中国特色工艺品，也是传统节日玩具之一。古称蟠螭灯（秦汉）、仙音烛和转鹭灯（唐）、马骑灯（宋），常见于除夕、元宵、中秋等节日，又叫跑马灯、串马灯。灯中有一轮轴，轮轴上有纸人纸马，轮下点燃蜡烛，热气上腾，引起空气对流，使轮轴转动，纸像便随着旋转。因多在灯各个面上绘制古代武将骑马的图画，灯转动时看起来好像几个人你追我赶，故名走马灯。清·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走马灯》中写道：“走马灯者，剪纸为轮，以烛嘘之，则车驰马骤，团团不休，烛灭则顿止矣”。南宋姜夔《感赋诗》曰：“纷纷铁马小回旋，幻出曹公大战年”。南宋范成大诗云：“映光鱼隐现，转影骑纵横”。

说到父亲的巧手，必得多说几句。父亲九岁时，父母双亡，被水口场杨幺叔郭幺娘收养。只念过两年农民识字班的父亲，好学爱动脑筋，似乎什么都会（全是自学）。父亲是单位的电工，又是家里的木工，桌椅板凳箱箱柜柜的都会做，还会编菜篮背篼簸箕，做小台灯小风扇，做万花筒弹簧枪等儿童玩具。父亲笛子吹得好歌也唱得好，擅长中国画，在上千人的比赛中获得过二等奖。会使用缝纫机缝制衣服，能把红梅迎春图纳到鞋垫上，会编织各种样式花色的毛衣毛裤帽子手套等。老式的日历厚厚一本，过去一天撕掉一页，日历背板上有漂亮的图画。有一年的日历上，一个小姑娘身穿红色毛衣，领口往下分散着八片黄色花瓣。父亲给我织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走在大街上，回头率百分之百，羡煞旁人。

小孩子是最喜欢过年的。能穿新衣服，拿压岁钱，吃糖豆儿。糖豆儿是乡民们自制的美食:玉米泡涨用生石灰水煮熟淘净晾干，黄豆炒熟磨成粉待用，然后把煮熟的玉米炒脆加熔化的黄糖翻炒，待玉米均匀的沾上黄糖再加入磨好的黄豆面粉，翻炒均匀后大功告成，又香又甜又脆。父母们将糖豆装进青花的瓷坛里保存，时不时的分给孩子们一小把，吃得孩子们一天到晚老是惦记着那只坛子。过年还能放炮，孩子们最爱的是哒哒炮，蜂儿炮，射丝箭。往地上扔一颗哒哒炮，啪，一声脆响，连扔几颗，啪，啪，啪，一阵脆响，孩子们捂住耳朵，又蹦又跳。蜂儿炮点燃后，放在地上，像一只大牛角蜂，东一头西一头的乱蹿，围观的孩子吵吵嚷嚷，跟着跑东跑西。射丝箭点燃后，嗞的一声冲上天空，嘭，炸裂开来，发出闪亮的火花。

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年饭，一家人围坐在火炉边，闲话家常。长辈会告诉我们一些关于年的习俗：正月初一早上吃汤圆，寄寓着全家团圆和睦，在新的一年里安康幸福。这一天不能打扫卫生，否则会扫走新年的好运。正月初二吃面条，图的是条条顺，意寓着一年顺顺当当。火炉里跳动着橙红的火苗，炉边横放着一把火钳，上面烤着几个泡粑，散发出浓浓的香甜味。长辈们分发着压岁钱，虽然只有几毛钱，对孩子们来说，却是一笔“巨款”，母亲也分发着青花瓷坛里的糖豆儿，愉快的谈笑声穿过门窗四处飘散……零点时刻，家家户户门前鞭炮齐鸣，噼噼啪啪，穿透夜空，红光闪烁，弥漫天际。夜深了，门前的灯笼透出一片温馨祥和的红光。

正月初一早晨，吃过汤圆，乡民们成群结队穿着新衣服，满面春光谈笑风生，踩着红色的鞭炮碎屑，从我家门前的红石板路上走过。台子坝前，有玩龙灯的，正在热身。乡民们前呼后拥，很快聚拢一大堆人。十来个穿红绸衣服的汉子，举着一条长长的金龙奔跑转圈。龙头忽高忽低地攒动，龙身蜿蜒曲折上下翻飞，伴着《金蛇狂舞》的乐曲和“咚咚咚”的鼓点，喜庆热闹，乡民们阵阵喝彩，孩子们欢呼雀跃。之后，龙灯队会舞到大街上，舞到人家门前，高唱吉言“借动神灵来恭贺，家发人旺富贵足”，“等到百年真命主，龙虎榜上把名扬”。主人家便给封上一个红包，讨个好彩头。这样一直要玩到正月十五。大街上，还有踩高跷的，浓妆艳抹穿红戴绿，锣鼓激越彩绸挥舞，高高在上却走得四平八稳，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笑着嚷着。

正月初二，人们开始走人户拜年，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天走一家。提一只篮子，里面盛着几把面条，一两包白砂糖，二三十个新鲜鸡蛋，几封沙琪玛米花糖，也盛着满满的心意浓浓的亲情。初二那天一般是回娘家。这一天，家公家婆的几个女儿女婿带着外孙们，浩浩荡荡回来拜年了。女儿儿媳们帮着家婆择菜做饭，儿子女婿们在门前打牌聊天，孙子孙女们在院坝里奔跑追逐，老屋充满欢声笑语，老人脸上连皱纹里都溢满笑意。走人户讲究“过午”——吃醪糟汤圆和茶食（茶食即糕点，基本就是饼干之类）。醪糟是将糯米洗净泡涨蒸熟，凉到温热（30度左右），加入适量甜酒曲和凉水拌匀打散，装到土罐里，盖上盖子，用被子（或棉絮）捂紧发酵，等渗出酒水后即可。后面几天，去二家公家，去姨婆家，去舅公家，去二姨三姨舅舅家……一家又一家的拜完年后，这年也差不多过完了。

正月十五以后，乡村渐渐回复了平静，乡民们一如既往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平淡淡的生活。

文字：辛夷

音乐:《金蛇狂舞》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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