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烟儿炮刮出来的情缘 那年,那事……(三十六)

岳冰

<h3> 大烟儿炮刮出来的情缘</h3><h3> 那年,那事…….(三十六)</h3><h3><br></h3><h3> 68年的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大雪漫天、雪原莽莽。</h3><h3> 我是踏着飞雪到的十七团。爬在大雪层上割的豆子。元旦到腊八,刮了好几场大烟儿炮,最近这次一刮两夜两天。老天爷给我们这些山南海北汇聚拢来的小青年,一冬大大的下马威。那一年为何雪那么多呢?不得而知。</h3><h3> 腊八节后连晴了好几天。白雪骄阳,平野远山。极目远眺,琼光玉洁,静穆辽阔,人间天地,壮美夺神!直望得雪光刺眼,北风割脸,一心底的洗炼、畅快、怡然!</h3><h3> 场里杀过了年猪,心里悄悄地打点着,一心等待过几天就回家过年了。从食堂回寝路上一片明光,月亮早早升起了。金秀指着给我看,快满圆的月亮周围,套着两重的光圈,美极了!看呐,月晕!从未见过的两重环套着的月晕!真是希罕。那虛虚描圆的白圈,那柔柔绵绵的淡光,如梦似幻的悬在瓦蓝的天际。在女生们吱吱喳喳的惊叹中,老职工说,明天要刮大风啦。噢,我想起书中有句:礎润而雨,月晕而风。</h3><h3> 窗外有白月光,地下有红炉火。我在惬意中写写翻翻,十一点多钟入睡。在屋顶茅草呼啦啦的声响中醒来。睁眼,窗上已从昨晚薄薄的冰花变成厚厚的一层霜,且听得雪粒密集敲打玻璃的声音,是叭、叭一一叭叭叭的強劲节奏。心已明晓,又下雪啦,又是刮烟炮了。</h3> <h3> 大家要去吃早饭了。金秀拉开房门,一股夹雪旋风搜地而来,把她猛推回屋里!我们北大荒那儿的房门都是朝里开的。因为建房时就要考慮到:如果冬天一夜雪大,外开门就有推不开、大雪封门出不去的危险。大家相携出门,我和大红把金秀拥在中间,那风让你寸步难行不说,那雪粒、雪屑翻卷狂旋,密集得两栋房之外就视线模糊,一片白幕了。吃饭时就宣布停工一天,甚至也没要求集体学习。</h3><h3> 大家闷在宿舍里,有人拉开被褥要继续睡觉,有人张罗起伙打扑克。我引着了炉子,正心里打算着做点什么,广播喇叭响了,说:同志们,咱那红骒马那匹枣红的小马驹不见了,晨起有看见的,请来场广播室通报一下。听播音的声是宣传处长的,连播了几遍。</h3><h3> 那是一匹很招人的小公马驹,和它妈妈一样的长腿圆臀壮腰。它那一身深枣色的皮毛,像丝缎一般油光,谁看见都忍不住想顺毛摸一下。可它却不乖,谁摸它,抬腿就一蹄子!脑门鼻梁上还长一块漂亮的白毛,跑起来齐刷刷的马尾一扬一扬的,更是一匹活泼的小儿马,男生们碰到都爱招惹它,仿彿让它踢一蹄子才过瘾,都管它叫马公子。地道的一匹活蹦乱跳、傑骜不训的野公子。</h3><h3> 可过了一阵,广播声又响,我知道问题可能严重了,心想我是不是应该在广播室吧。系上腰带要出门时,金秀说风雪太猛要和我一块去,她穿上军大衣,也叫我穿军大衣。我觉她有道理,说不定会有什么情况呢。</h3><h3> 到了广播室才知道。昨天半夜喂夜草时,畜牧排的知青,遵场里规矩给牛马加料。秋收秋运,团里那几辆大汽只能承担大活儿,牛车马车也忙得不可开交。加料时饲养员关照小马驹子,把它牵到槽头吃小灶,多加豆粕米糠。牵过来忘系缰绳了,而马公子贪嘴又光顾吃,它少有的安静让饲养员忽略了。早饭后换人去喂马,却发现马公子不见了。遍寻不得才通报场里的。</h3><h3> 场领导们本在议事,听报都急了。像马公子妈妈这样的一匹壮马,都相当于半台拖拉机的价格。而马公子,再有半年就可以驾车了。秋天时畜牧排一男知青,私自骑马公子,虽没造成损伤,依然受了处分。</h3><h3> 我看看场领导都移聚在我的广播室,人挤察察的,知道用不上我。又不能回去,就悄悄跟处长说了声:我也去找吧。处长斜了我俩一眼,说:算了吧,让大烟炮刮跑了,还得去找你们。看看好几个处长都不在场,都出去找了。那时还没成立值勤连,应是畜牧排和一些机关干部们都向场区外寻找去了。</h3><h3> 我本心有不甘,金秀梗着小脖子拉拉我,退到走廊里。这个心灵嘴利的上海小囡,翻弄着媚气的小单眼皮:“你这个处长怎好那么小瞧人的啦!太没面子啦,阿拉今天还就是要去怎么的啦!有什么不对吗?” 眼前这个小战友,说气话时头上的小辫子一摆一摆的,明显的京沪红卫兵的气派。这个灵敏的小脑壳,勾起了我不机关不连队、不干部又不纯战士的一种感觉。虽然我从没计较过,听金秀一说,瞬生执念:好样的,金秀。非去不可!偏巧,食堂的小梁子走过来。那时,小梁子同我们就因互换书看,有了一种共类之感。金秀向他复述说,冰姐姐热心参加,人没领情,冷冰冰的……。梁子就说,你俩等着,我安排一下就来。回来时,他一手拎着食堂劈柴大斧,一手攥着手电筒。腋下夹着两根长木棒,给我俩一人一根,说是桃木棒。</h3><h3> 我想想,还是要跟领导说一声。不过是我说完一句转身就走,并沒给处长回应的余地。但随后我听到身后一声开门响,我没回头。那一定是处长跟出来要阻拦,一看有梁子同行,才作罢的。</h3> <h3>  我们决定向北面寻找。因为大烟儿炮都是西北风,我们选择艰难,顶风而上!</h3><h3> 我们从西北角一出场区,那旷野风雪又不比场区之内了。</h3><h3> 西北风吼着尖锐的呼啸声翻天卷地,扬起的雪粒如砂粒似的尖硬割脸,一阵猛似一阵,雪海浪涛般扑来!雪借风势,风逞雪威,飞扬拔扈,肆无忌惮。让你无躲无藏,拉紧狗皮帽子,裹紧大红圍巾,深一脚浅一脚,降底势能,躬腰跛行。那雪粒雪絮疾飞高扬,如烟似雾。打得你睁不开眼,眯得你没有视野,几步开外就模糊了视线,眼前一片混沌,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h3><h3> 扬雪中不时裹携着刮断的树枝草梗,这北大荒的大烟儿炮,真是有“炮”劲儿!不是摧枯拉朽,而是摧生送死一样咆哮、暴怒、疯狂!</h3><h3> 来这之后,已是经受过几次大烟炮了。但没这次凶猛,而且,以往是和集体众人一起,在场部街里。当我们三个小青年跌撞在荒莽雪原狂风暴雪时,一种恐惧、惊骇,真是从脚跟升到头顶了。于是,逼出来了气魄和胆量。我蕴足劲儿放大声量:“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一句未了,被大风呛了回去。金秀也大声咋呼着喝彩:“好!毛主席已给我们写好了这鬼天气!”小梁子静静地看着我俩演戏,那神情,好像他明白我俩是在壮胆,也好似他并不知道毛主席有这首诗词。金秀很自然地挎住梁子胳膊,靠上梁子身旁,声音不小地说:“明儿让冰姐写给你。让她给你讲讲。”梁子憨厚的一笑,自自然然地接受了金秀的手臂。</h3> <h3>  远处望不出去,全神关注雪地上有否人畜的脚印痕迹。可是,风推雪厚,一点痕迹不用多少功夫就填平掩盖了。若是昨夜后半或今晨跑出去,恐怕早就无迹了。心里提忧着马公子,又想到它会不会遇到狼、野猪什么的。脚下能看见的,只有大烟儿炮的鬼斧神工,造就了一层推一层的雪浪,一道道浪峰,一片片涟漪,还有陡坎,雪窝子。路径盖严了,低洼填平了。往前望不到北山,往后也根本看不见场部轮廓了。在如烟似雾的、一浪浪一团团的滾动的风雪里,走一步,退两步,歪歪斜斜的。我忽然想到方向问题,回路可怎么认清呢?梁子虽是当地人,熟山熟水,怎奈你根本望不见物象了。我一提这个,他也懵住了。脑袋灵光的金秀,眼巴巴地望着梁子。三人想到一处,再往前走,要留个记号了。怎么留呢?</h3><h3> 我军大衣里面的棉祆扎了个红绸腰带,撕下布条系在路过的树上,也许还好找些。唯此一招了。</h3><h3> 可是这条腰带我真舍不得的。那是我刚来时第一次去达子叔家吃狍子肉。达子婶看我人瘦瘦的、腰细细的,大黄棉袄太肥大。说,这么咣当哪能抗风啊,从箱子里翻出条他们达斡尔女人的腰带给我扎,我说我有军用皮带。婶说那么细一条,皮子凉刷刷的怎么能暖和。硬是让我扎她送的,这条绸帶扎我身上能绕三匝,真的是暖腰暖胃的。可这种时刻,舍不得也得撕。好再绸带宽长,横向撕一段也就少绕一圈,还可用的。我解下一头,金秀用牙咬开布边,嗞嗞地撕了一些布条。</h3><h3> 本来早已全身冻透,金秀手冷得不行,直跳脚。上海小囡,怎受得这样严寒!我想让她把手伸我袖口里,可是梁子己解开围脖,金秀乐呵呵地把手从梁子领口伸进大衣棉袄,伸到梁子前胸去享受温暖了,一脸的心安理得,让我暗暗惊讶。我稍稍有点悟得,梁子跑前跑后的,可能不止是冲着关照他读书的大姐,似乎还有大姐身边的聪明俏丽的小妹。我想起他们是同年级的,金秀是上海孩子,学龄早,比梁子小两岁。看着他俩这么自然的接触动作,不知心里是暗笑呢还是暗喜。梁子这小伙子,认读书,人聪明,标标溜直的,真还可以呀。不过,先别往歪处想,说不定就是个友情和忠厚。</h3> <h3>  大烟儿炮毫不吝惜它的暴虐,也还沒折腾够一样。还那么走雪飞砂,烟滚雾迷,风声嘶厉。我全身没一点热气,眼前没一点信息,心头更是冰凝沉重。心里不知向谁祈祷 :马公子,千万别让狼叨(tao)了啊!不吉的想象一直压在心头,不敢说出。我试探地问梁子:“你说,我们啥也看不清,那狼什么的,还能看清吗?” 梁子明白了我的话里话,他在想安慰的喀儿,半天才说:“冰姐,狼的眼睛很尖。它是绿幽幽的。但狼的鼻子更尖,很多时候判断远处的猎物,它靠鼻子。风大雪大的,怕是它的感觉也不管用了。别吓唬自己。”我和金秀的速度在减慢,陷在雪里的腿拔几下都跋不不出来了。我看看腕上的表,跟梁子说,快11点了,我们出来时不到9点呢。梁子问金秀,你怎么样?金秀大口喘着白气,帽顶、眉毛、连那排留海 全是白霜。金秀眼盯着我,我决定往回拐了,不是退缩,而是无果。一种铩羽而归的失落,来农场这一段时间,失落也不是一次了。</h3><h3> 回程顺风,更能感知大烟儿炮的威势。它推着你,你的脚步跟不上它的飞速,就只能跌跌撞撞了。有时你都掌握不了自已,只能随着它的方向栽歪着。有一刹间,感知了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当年的遭遇。我们系下的红绸记号,倒也又看到两三个。可是,回来顺风头,怎么都12点半了,前方仍没见场部?眼前尽是昏天昏地的白色!</h3><h3> 风雪旋飞翻卷着,隐隐的前方有一团微弱的亮光从雪幕中透出,那光在抖动。梁子一下兴奋起来,他说那是手电筒光,好像也不远了。果然,沒多会儿,我们和畜牧排的仨男生对面了。他们说,这里是场部斜东面。我们三人从场区西北角出去的,竟绕过了场部,走到东南面了。他们似更沉闷,大家无话。只期待别的组能把马公子带回来。</h3><h3> 我们直奔食堂,已是午后1点半了。因为梁子的关系吧,食堂给留着热饭热汤。寻找的人陆续回来了,可就是没有马公子。是遇野兽了?是陷雪窝子了?是冻死了?能不能遇见行人给牵走了?若最后这样也行啊。</h3> <h3>  吃饱了饭,腿还软。我们三人呆坐一角。金秀发蔫,梁子看一眼笑着说: 还行啊,没冻哭了、吓傻了。金秀忽地站起来,在梁子后背上捣了两拳。于是嘻笑着:冰姐,我们回寝。就在我俩刚出食堂,梁子从后追出来,从大衣兜里掏出几段冬青碎枝叶,朝我递过来,有几分腼腆,说:“冰姐,回去让金秀煮点水,你俩泡泡手脚,别起冻疮。” 这毛头小子,心还真细,一路上几次遇见大烟儿炮刮折的冬青,我都没顾上拣。心里暗笑,这递给的是姐姐,惦记的是妹妹吧!</h3><h3> 回到宿舍,什么都不做了,大衣,棉鞋往下一脱,昏昏沉沉,一头栽倒。好像大红问了点什么,就去收拾我俩甩掉的东西。</h3><h3> 正迷迷糊糊中,广播响了:通报一个好消息,小马驹回来了,自己回来了!请战友们放心!全场表扬下列同志……。又是宣传处长。在一大堆表扬名单里有我和金秀。宣传处长还说,事件全过程调查之后处理。后来怎样处理了,我却忘了。只记得那半天在大烟儿炮里感觉,终生记得。</h3> <h3>  五十年后的2018年秋天,我和金秀重聚北大荒。农场招待所两人一房间,两张床。我和金秀却空一张,挤在一张床上,重温旧梦。当然,先说起的是梁子,梁永生。</h3><h3> 当年同寝的三个小姐妹,大红不在了。金秀和我依是当年那样掏心掏肺。</h3><h3> 金秀说起她和梁子。我走后的三四年间,我们读书打下的感情底子越来越基础牢了厚了。金秀说:本来梁子和他们家、梁大娘,都是我扎根农场的不二选择,可是那一年底我要回城了。普通的上海工人家庭,用了全部能量办妥了。可我心里想的是不放弃梁子,哪怕我们回上海去过最艰难的日子……。可是梁子比我实际,他不想让我受苦,他管住了自己的感情。冰姐姐,你回的早,你不知道他这个人有多好。那年走前,我就想再刮一次大烟儿炮吧,让我和他再在大烟儿炮中重温一回,给他留下温暧,给我留下记忆……。六十多岁的金秀竟泣涕涟涟。我说,你们后来不通信吗?金秀说,我写他不回。我听得心都哆嗦了,这又是“有个姑娘叫小芳”,不过是留在村口的不是小芳,走的、离的是小芳……</h3><h3> 我眼前一个背負情感债的小芳。一生背负……</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