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场人家

沈园

东场老五昨天没了，非常时期，我又在外地，委托二哥帮我随个礼，我也就不回去了。人已死，对他的为人不便再提。倒是对他这家，觉得应该记点什么。

论亲族，他家跟我们是最近。他的祖父跟我的祖父是同父异母兄弟，我祖父排行第二，还有一个三老爹去了东北到老也没回来。那时候我们家想来地是比较多的，这大老爹便住在东大场旁边，我祖父就住老宅。大老爹跟我祖父也打过架，但是想来关系还是不错。据我三奶生前给我们讲：大老爹在东场跟人打架，大老奶就跑来喊：你大哥跟人打架了，小二你快点去上啊。三老爹那时候还小。我祖父便跑去跟人拼。大老爹18岁就顶门立户，不识什么字，但是做事有主见。“伪化”时候他做了堡长，没做过一件坏事，但是“一家饱暖千家怨”，招人嫉恨了。共产党过来，被庄上一个姓孙的公报私仇捏了一个罪名镇压了。

大老爹留下一根独苗，就是我大爷。我父亲也只弟兄一人，我虽有两个姑妈，但是都在外乡。因为成分不好，所有的近族都跟我们划清了界限。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候，有一天跟同学一起走沟底踩翘起来的泥块，踩一下响一声，很好玩。只听路上一声吆喝：你没涝麻了好！你鞋子结实了好！皮跟你揭得！我吓一跳，大一点的孩子告诉我：他是你大爷哦。我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大爷。虽然挨了骂，但是心里有一点点温暖，还有一点点骄傲。之前看见小伙伴新龙喊他的二爷三爷，我是多么羡慕。以后每天上学遇到，我总是恭恭敬敬地喊“我大爷你吃过了啊”。他昂着头，鼻子里哼一声，用那大外八脚步一阵风似的走了过去，他在生产队喂牛，天天要早一点去。然后就会遇到我大爷的大女儿和大儿子—“我大姐我大哥”。我大姐人长得很好看，喊她一句她总是很和蔼的朝我笑笑。我大哥却很冷淡，有一次我有点紧张，想说“我大哥你吃过了啊”但是说了几次都说成“我大哥你吃饭”，他不耐烦的说“你去吧罗里不嗦的”。我以后远远看见就想躲着他。

我大爷生性开朗，有点爱吹牛，一跟人说话，拿眼瞪着你：这个你可不要梅好！我弟弟曾经学过他语气，差点挨他揍。我大娘也不识字，但是勤快能干，家里家外从来都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我十多岁那年年上大人带我去他们家一次，我大娘给我薄薄两片年糕，我妈不准我接，我大娘硬塞给我，我这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好吃的东西。

我大爷有四个儿子三个闺女。大姐最大，结婚后跟公公婆婆没处好，去新疆打工，据说也没过好，离婚了，我大爷大娘去世都没回来。大儿子宜阳，就是我那个大堂哥，不识字，农活还行，就是不会挣钱，一辈子没盖过一间房子。住的两间草房是分家时候我大爷给他盖的。我大爷大娘去新疆二儿子那里过几年回来，两间房子就被我大哥占了。父子俩经常闹仗，我父亲去处理过很多次。我大爷的二儿子原先在家娶了媳妇，去新疆当兵，认识了一个有钱人家女的，悄悄结了婚，回家也不说。还跟家里的这个媳妇去老丈人家过很多天，回新疆以后写来一封信说要离婚。这二嫂不识字，把信拿来找我读，我读着读着她哭了。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她回去以后就跟我大爷我大娘闹起来，我大娘做饭，她就朝锅里扔糠，抢卖我大娘的猪，把我大娘的手都弄破。后来到底离了。这二哥在新疆据说挣得不错，有大货车。但是我大爷我大娘去世都没有回来。六七年前回来一次，空着手来看我父亲，父亲请他吃顿饭，还给了他两条烟，也没客气拿着走了。前年据说得了脑溢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老五其实在兄弟中排第三，比我大一岁，当过兵。我本来叫他五哥，后来他骗我父亲，给我买翻新自行车。借我三奶二十块钱，拿十块钱叠成双款头还给她……我就不再叫他了。有一次他喊我小三，我当时就喊他小老五。他读书很蠢，做生意却贼精。在南方公路边补车胎，据他自己回来讲，手上戴个带刺的戒指，一边检查一边就给划几个口子，还在路上扔地猫，很挣了些钱。后来一个山东侉子，夜里拿绳把他的修车棚捆起来，用大卡车拉掉了。老五媳妇在家和大的媳妇是生死活对头。一年骂到头仗。大的一张嘴就骂“五寡妇”，五的一张嘴就是“大寡妇”。

2000年，我大爷、宜阳父子俩一前一后得了食管癌。老五媳妇跟老五出去了，我大爷俩人住老五宅上，我大娘和大媳妇互相咒骂对方早做寡妇。结果我大爷先走了。第二年宜阳哥也快要不行了，我们兄弟几个去瞧他，见他可怜，每人给了一百块钱。大嫂就骂起几个姑，说是昨晚来看，每人给20块钱。过了几天，宜阳哥就走了。2002年，三堂妹的对象开手扶拖拉机撞了货车，当场就死了。此时我大娘胃癌晚期，熬了半年去世了。事上，我看见三妹那么漂亮的人，憔悴得脱了形。

宜阳哥去世以后，儿子好吃懒做胖成猪，找了个女人，带来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傻妹。大嫂改嫁，到人家没法过回来了，又招了一个男的回来。这男的在工地干活，养活大嫂一家七八口。前年，这男的夜里突发心肌梗塞死了。连办事的钱都没有。还是我大哥想办法帮他申请补助，也没火化，草草埋了。去年，这大嫂查出宫颈癌，我去看望一下给了五百块钱，也算本家一场。

三年前老五查出胃癌，我听到消息，一直没去探望。谈不上厌恶，也没有同情，只是觉得他跟我毫无关系。今天，接到他已去的消息，想起死去的大爷大娘，宜阳哥，陆军妹夫，突然有点悲凉。

很多人都去了那个迟早要去的地方，活着的就节哀吧。但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要么别再相遇；若相遇，好好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