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风干的杏子

江南牧

<h3><br></h3><h3> 一枚杏子风干在枝头。</h3><h3> 杏树枝头没有一片叶子,这枚杏子孤单单地在寒风里不动不摇,心神笃定地像在打禅。它黑得像我家门前小溪里的墨色鹅卵石。不过,鹅卵石的皮肤光洁鲜润,这枚杏的肌肤已皱褶叠皱褶,鹅卵石饱满圆实,这枚杏干瘪萎缩,其实应该像金丝枣干。但又不完全像金丝枣,金丝枣的身体很有立体感,这枚杏扁如老熟的蚕豆,也老缩得只有蚕豆大。仰头望着,觉得将它比着老的本的蚕豆,还是让它壮实了些,准确说,它应该像一张黑白照片挂在树枝上,天空是照片背景。“照片”慈眉善目地俯视着我,这俯视,我坚决认为是我的身高导致的,与居高临下无关。</h3><h3> 尽管它已经不会呼吸不会吸收,但我仍然认为它还是“长”在树上。因为,秋天的风雨没有吹落它,冬天的霜冻也没有撼动它,如果不是和树还有着血脉相连,怎么会风刀霜剑都奈何不了它呢?</h3><h3> 我突然对它肃然起敬,是尊敬一种生命褪色后,仍能以从容自若的风骨,让人回味他们活着时的美好与丰富。</h3><h3> 这枚杏,和它的已经滋养了其它生命的兄弟姐妹一起,在成为“果”之前,曾在春风浩荡的阳春,让这一片土地,像做了新嫁娘一样美丽。那时,挂它们的蒂撑开着一朵朵花,粉嘟嘟,甜丝丝。树上是粉红的。溪水里也泡着粉红的花树。人们眼里也粉红的。脸颊上也粉红的。说的话是粉红的。唱的歌是粉红的。一切都成了热恋中人眼眸中的所见——据说,热恋中的人,看到的一切都是粉红的。风来吻吻这片粉红,蜜蜂蝴蝶来亲亲这片粉红。小情侣留下粉红的回忆。小孩的眉眼像杏花一样粉红明艳。布谷声声催促,花落知多少,枝头慢慢绿茵茵起来——一颗颗小樱桃样的青杏坐在枝头挤眉弄眼了。</h3><h3> 阳光被蛙鼓敲得热扑扑的,风撩得原野日新月异地赤橙黄绿青蓝紫起来。杏子也像小婴儿生长一样,几天不见,就是另外一副眉眼了。五月,它们鲜润饱胀,像吸饱了阳光,黄灿灿,水滋滋的。杏子细皮嫩肉,温婉俊秀。熟透的杏子,稍用力一掰,就成两半,杏子核就像是独立养在杏子皮肉里的——筋骨不相连。沙咪咪酸溜溜的杏肉吃完,杏子核就像技术处理过,没有丝毫杏肉残留。小孩吃完杏子肉,还会收集到许多杏子核,可以下棋,可以做拼画。学了《核舟记》后,连带着对杏子核也生出异样好感。</h3><h3> 常看到,大人摘几枚黄橙橙的,像西沉的夕阳一样温暖的杏子,小孩仰着头,总是觉得不够。小手指指这个,想要,指指那个,还想要。大人眼花缭乱,总是不能和孩子合拍——指东摘西。小孩急得小脚又跺又跳,小嘴又喊又叫。那个最大的终于被握到大人手心里,孩子咯咯笑着,招来一群鸟。鸟也啄食高枝上的杏子,吃得高兴,欢天喜地拉腔拉调地唱。更多的人也来了,杏果点亮了更多暗淡的眼眸,激活了更多久违的笑容,也让一些人“偷得浮生半日闲”。采撷,让日子充满了人间烟火味。《诗经》里的采撷特别多,深情与灵趣在眼波与指尖流淌,流淌了几千年,仍在汩汩喷涌。采杏,也在一个“趣”字,相当于拾趣,这与攫取与毁灭无关。</h3><h3> 杏果与杏叶一起让杏树在盛夏既有外表又有内涵。杏叶让杏树越发雍容华贵,杏果与划龙舟、插艾草、插菖蒲、吃粽子,一起铭刻一个叫“端午”的日子。</h3><h3> 日子被鸟衔走了,就像我父母撕日历一样快,最后一声蝉鸣把一年唱得只剩下了个小尾巴。杏叶居然越老越红火,红得像乡间经了霜的桕籽叶,比红枫还红得纯粹,耀眼得很。不知哪阵秋风后,它们就悄悄谢幕了,或者说是不动声色地激流勇退了。于是,杏叶纷纷扬扬地从枝头飘落,像春天的蝴蝶那样轻舞飞扬。这样退位,有点“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气概。很快,光秃秃的枝,黑褐得像是烟堆起来的。</h3><h3> 杏叶落光后,杏树就被人们淡忘了,就像一个风靡一时的明星被时代遗忘了。今天看到这颗杏,枝头高悬,其实,确切地说,只能称为杏干,心里像点了蜡烛,亮堂而温暖。因为,我想到了它干瘪的皮肉里包裹的种子,如果落进泥土,在春天会不会发芽。</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