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我娘过大年

孙兆远

<p>  刚过腊月二十,侄子从江苏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今年是否还回家过年,说他奶奶一直念叨,既盼着我回家过年,又担心拖家带口不方便。我心里怦然一动,是啊,又要过年了,越到年关,娘对儿女的思念也日见加深,儿女又何尝不是这样?</p> <h3> 娘大门贴的春联</h3> <p> 结婚三十年,每年我都回老家陪娘过年。曾经想把娘接到城里,让娘感受一下在城里过年的气氛,但一直没能成功,无论我怎么说娘是不同意的。我知道,人的一生中,总会有一条根深深的扎在某一个地方,而娘的根就扎在我的故乡,扎在她住了五六十年的那座老房子里。她热爱乡下,如同城里人热爱他们生活的城市。</p> <h3> 娘包水饺</h3> <h3>  一天晚上,我拨通了娘的电话,“娘,您在干什么?” </h3><h3> “我在烤炉子,怎么这么晚了打电话啊。”电话里传来娘尽量压抑着咳嗽的沙哑的声音。 </h3><h3> “快过年了,我想给你商量一下,今年我再回去吧,一是咱们在一起过年热闹;二是你可以光坐着吃顿年夜饭,什么都不用你干;再就是家里去串门拜年的我可以应酬接待一下,省的您起来坐下的身体劳累。”我对娘说。</h3><h3> “你一家也六口人了,你们就在家里单独过一个年吧,不要光为了我这个娘,天天来回跑,再冻着重孙,不上算。唉,我觉得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过年的时候,我也不打算请家堂了,我没力气了,也没那个心劲了。”电话里传来娘哀叹的声音。 </h3> <h3> 娘住了多年的老屋</h3> <h3>  听到这话,我心里一沉,我清楚的记得娘说过,还没有我的时候她就请家堂了。我知道每逢过年娘请家堂意味着什么,因为在她这辈老人的心里,存在着朴素的敬畏天地,敬畏自然,慎终追远,寄托哀思的思想。她每年快到过年的时候忙这忙那做准备,因为那是一种对逝去亲人回家过年的盼望和期待。摆在桌子上的那一个个牌位,有我姥娘姥爷,有我爷爷奶奶,更有我的爹啊。五十多年来,娘把这个当成唯一的精神寄托,也是促使她和病魔作斗争坚强活着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娘患有严重痨病和肺心病,冬天对她来就是最难熬的时候,越是难熬寒冬越漫长。她更期待春暖花开,阳光灿烂,因为相对来说那意味着她好过的日子要来了。</h3> <h3> 给娘劈好的柴火</h3> <h3>  今年入冬以来,我每次给娘打电话,她都说自己已经早早的躺下了,她说躺下舒服,起码能喘得过气来。自己一个人干坐着冷冷清清,坐着是一个人,躺下也是一个人。我知道,父亲去世后,娘是孤独和寂寞的,现在的农村和娘这样的老人很多很多。我曾经多次劝说娘跟我到城里住,可娘怎么也不同意,她不习惯住城里的楼房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怕给儿子添麻烦,再就是毕竟多年以来她养成了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惯,她也更离不开朝夕相处的好邻居,离不开那座老宅每天早晨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黎明前的鸡鸣犬吠。</h3> <h3> 我八十四岁的娘</h3> <h3>  年三十一大早,我们一家人回到了老家,母亲已经早早站在大门口。她拄着一根拐棍,弯腰驼背,花白的头发犹如严冬初雪落地,一只手不时的捶打着自己的腰,时而剧烈而深沉的咳嗽几声,总是憋的满脸酱紫色。看到子孙回家过年,娘额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似乎在这一瞬间舒展开来,深陷在眼窝的双眼满含着慈祥和掩饰不住的喜悦。</h3><h3> 娘着急匆匆地转过身,抢着去开堂屋门,上台阶的时候由于重心不稳差点摔倒,在小孩子们看来样子十分可笑,大点的孙女笑出了声,我生气的瞪了她一眼。心想:人啊,年轻不笑老来痴,千万不要笑话老年人行动不便,不要笑话她们看似滑稽的动作和颠三倒四的话语,等我们老的那一天,谁敢保证能比的上现在的他们啊。孩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每个人的娘都是最美丽,最可亲可敬,最伟大而平凡的。那就让我们对自己的父母多些理解、多些关爱、多些体贴和包容吧。 </h3> <h3>  年三十这天是娘最着急忙慌的一天,她催促着:贴对子(春联)吧,找人写天地牌位吧,再打扫一遍天井,提前准备好要炒的菜,把所有的暖瓶都灌满开水,把炉子烧到最旺,一遍一遍的重复着。我们各干各的,我对娘说:“娘,行,行,您放心,您就安静的坐着喝茶吧,别一遍一遍的说个不停了。”虽表面上对娘的唠叨看似有些反感,可在我的心里,在过年的时候,还有个老娘在,享受娘的唠叨又何尝不是一件快乐和幸福的事?我无意总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但我的确眷恋和娘在一起待过的每一天,回想起来是那么幸福,那么甜蜜和令人回味。如今我已年过五十,但我承认,在我心里仍然像小孩子那样深深的依恋着娘,娘仍然是我生命中最坚强有力的精神支柱。</h3> <h3>  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孩子们都争着给奶奶夹菜,娘用手阻挡着,说:“这个咬不动,那个嚼不烂,现在整天嘴里没点味,吃什么也不香了。”并张开嘴让我们看她的牙齿,我一看,稀稀疏疏的的已没有多少颗牙了,那颗最大的门牙也已经晃荡了。娘的牙年轻时特别整齐,特别坚硬,生地瓜、花生饼都能啃得咔哧咔哧地响。岁月啊,像一把凿子,凿光了娘的牙齿,生活啊,犹如一瓶辛酸的药水,抹去了娘的味蕾。我的娘啊,在这个年,在2020年春节,不吃大鱼大肉,她是吃着好嚼的豆腐和炒山药片过年的。</h3> <h3>  酒过三巡,看着满桌的儿女,娘平静而又动情的说:“过年,过年,我为什么也盼过年?我为的就是这个时候,你们能回家的都回家过年了,看你们嘻嘻哈哈,有说有笑,我心里高兴,高兴啊,过日子不就是过得人吗?这就是我心里盼望的年啊,一年也只有这个时候这个家才有这样旺的人气啊。”</h3><h3> 整个屋里寂静无声,只听到墙上挂钟钟摆来回摆动的“啪啪”声。是啊,这挂钟在墙上挂了三四十年了,至今它依然不知疲倦的昼夜报时,那是因为有娘给它定时上弦,为它储备了足够的机械动力。可我的娘心肺功能几近衰竭,任何医生都束手无策。要想娘的生命延续,我想唯一能给她注入的强心剂就是:儿女们好好过日子,让娘少担心,哪怕清贫但平安,哪怕劳累但健康,哪怕艰辛而幸福,这是送给娘最好的礼物,也是天下所有的父母对儿女们的期待啊!</h3> <h3>  娘转过头望着摆在堂屋正中间那张老式八仙桌,那是父亲在世时从石莱大集买的。娘沉默了一会,说:“我从你姥娘家嫁到这里,从你奶奶去世那年开始,我连续请了五十三年的家堂,可今年我实在请不动了,以后你们也都不要请了,我觉得对不起那边的老爷奶奶,更对不起你们的大大(父亲),请家堂就从我这里截止吧。”</h3><h3> 娘抬起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珠,接着说:“我八十四岁了,八十四了啊,今年是老爷奶奶第一次没回来过年,还不知道他们这个时候站在哪里孤零零的等着呢?”娘停顿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如果以后我走了,你们就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到坟上给我和你大大烧些纸钱吧。你们这样说:娘,大大,过年了,我给你们来送钱了,送吃的了,这样就行了,我和你大大就知道你们那边过年了。”</h3> <h3> 给娘准备生炉子的玉米骨头</h3> <h3>  又是一阵寂静和沉默,侄子和女儿忍不住哭出了声,他们都对从小疼他们的奶奶有着深厚的感情。我的心却在颤抖,我心里的热泪在这寒冷的冬天烫蚀着我的心脏,燃烧着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是的,时间在走着,永远是一个节奏,而人生无常,每个人无论年轻年老走在生活路上的脚步说不定哪一天会戛然而止,而人总是喜欢谈生,而回避和恐惧谈论死亡,可有生就有死,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抗拒和阻止的自然规律。</h3><h3> 我的娘,以前过年你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啊,我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恐慌,我又何尝不理解娘说的那句自己八十四岁了的真实含义,娘相信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至圣孔子没活过七十三,亚圣孟子也没活过八十四,何况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老太太。姑且不论这种说法的道理,可在娘看来自己很可能闯不过八十四了。我的心揪揪着,如果不是过年,如果是我一个人且在一处渺无人烟的地方,我一定会放开声的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h3> <h3> 我和我娘</h3> <h3> 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哀和痛心漫上了我的心头,我多想把缠在娘身上的病痛一刀给杀了,我并不是一个可恶邪恶之人,可我此刻内心的确愤怒和焦心。我只是幻想着让娘恢复健康或者疼痛减轻一些,让娘再过几年好日子,哪怕是仅仅几年没有病痛折磨的日子。明知道是不可能实现的幻想,但我仍然把幻想当成期待。</h3><h3> ​ 娘又擦了一把眼泪,带着歉意的自责道:“你们看看,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大过年的,不说些吉利话,惹得你们一个个擦眼抹泪的,来来来,吃菜,喝酒,喝酒。”我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我的思绪仍然沉浸在娘的话语里,我竟不知道嚼在嘴里的菜是什么滋味。我想:大多数人看来,过年的确应该说些吉利话,捡好听的说,把欢乐、愉快和辞旧迎新的心情发挥到极致。可娘在除夕这天表达出自己的真实心情,心里想什么说什么,我反而觉得很好,很正常。若放在平时,这些话她怎么有机会说?说了又能有谁这样坐着仔细的听?我反复咀嚼着嘴里的那口菜,唉,有娘在,吃什么都觉得香,没娘了,日子过得又有什么滋味?</h3> <p> 一辈子喜欢烧柴火的娘</p> <p class="ql-block"> 吃过饭后,娘说:“都先别动,都等等。”她颤颤巍巍走到床前,从床头下面的一个盛茶叶的铁盒里掏出几个红包,高兴的说:“这是给孙子、孙女和重孙的压岁钱,一进腊月我就准备好了,都得拿着,必须拿着,这是奶奶的一点心意。”娘像给职工发奖金那样按从小到大的顺序把一个个红包递到孩子们的手里。此刻,娘的微笑是甜蜜的,娘的神态是骄傲和满足的。按照惯例这压岁钱是必须要收下的,否则娘真会生气的。</p><p class="ql-block"> 我和娘开玩笑说:“娘,你就没给你儿子准备一点压岁钱?”</p><p class="ql-block"> 娘说:“不给你了,你都当爷爷了。”</p><p class="ql-block"> 我说:“当爷爷了也想要娘给的压岁钱。” </p><p class="ql-block"> “那我给你拿去。”娘当真去开抽屉拿钱。 </p><p class="ql-block"> 我笑着阻止了娘,摇了摇头,心下感叹:“唉,这就是我的娘,一辈子这么实在的娘。”我也掏出自己准备好给娘的钱,和娘开玩笑的说:“娘,您发完红包了,礼尚往来,到我给您了,平时多给您点你不要,少给您点你也不要,每次给您钱都跟吵架似的,这可是过年,钱不多,您必须留下。” </p><p class="ql-block"> “可不行,这可不行,我有钱,我用不着钱,你们人口多,花钱多,你们没钱,你要给我钱我生气,没有了我会张口给你们要的。”娘气喘吁吁的和我推来推去,我心想,我的娘,这些年了,每次给你点钱,你总是说有钱,你倒底从哪里来的钱啊?总说没钱了跟我要,我结婚都三十年了,您何曾跟我开口要过一分钱?最后娘勉强的不情愿的留下了,我知道虽然娘暂时留下,恐怕又会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又偷偷的掖在我的哪个包里。</p> <h3> 娘发红包</h3> <h3>  人所共知的情况,我和娘说:今年不能串门了, 娘说,行,初一,谁家也别去了,咱娘俩就在家里呆着吧。 三天的年很快就过去了。当我们离家返城的时候,娘再三叮嘱,人过日子就是凑合着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也没去别人家生活过,什么事千万别较真,少生气,脾气要好一些。娘爱惜的紧盯着我的眼睛,对我说:“明年,重孙更大些了,如果,如果……你们再回家过年,再回家过年……” </h3><h3> 走出老远了,我回头一望,在落日的余晖下,娘披一身霞光,仍然站在大门口挥舞着手臂,隐入我视线的是一个孤单清瘦越来越小的身影。我忍不住鼻根发酸,嗓子眼涌上一阵哽咽,耳边一直回荡萦绕着娘的那句话:如果,如果……再回家过年,再回家过年……我心想,我的娘啊,我是真心盼望再回家多过几个年,可我怕,我怕啊,怕只怕,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儿归来时,已是娘不在的日子……</h3><h3><br></h3><h3> </h3> <h3> 娘送我们离家</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