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中的除夕

安平

风雪中的除夕

文/安平

       中国人过春节，最看重的就是大年三十了。因为这一天是送旧迎新、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每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人们都会一家老少聚在一起，高高兴兴包饺子，欢欢喜喜度除夕,将一年的辛劳抛掉，期盼和憧憬着来年的好运。 

       在我的生活中，曾经历过一次令我终身难忘的除夕，那个刻骨铭心的除夕啊，到现在想起来，仍禁不住心情激动，泪水涟涟，感慨万千！ 

       那是动乱中的1967年的冬天，眼看就要过年了。过了年，我就十三岁了。爸爸已经被造反派关进牛棚里去有好几个月了。家中只剩下妈妈，我，还有刚上小学的妹妹。妈妈除了操持家务和照顾我和妹妹的生活外，几乎每天都要应付造反派的询问和调查。 

       看到造反派的叔叔阿姨们冲着妈妈板着面孔，把一件事情翻过来掉过去地问个没完没了，有时候，甚至恶狠狠地训斥妈妈的样子，我十分的不解：爸爸可是好人啊，他虽说是兵工厂的党委书记，可和一个老工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不但没有一点架子，而且对待下级，特别是工人师傅特别和气。我还经常看到他穿着工作服和工人师傅们在一起劳动呢。爸爸的身上，总是带着两种烟，一种是烟袋锅和装着老烟叶的烟荷包；一种是在当时被人们认为是高档烟的恒大牌香烟。烟袋锅是爸爸自己吸的，而恒大烟是给工人师傅们准备的，而我很少看到爸爸吸过恒大烟。每年春节的大年三十，爸爸都要把因为工作需要，不能回家过年的单身职工们请到家里来，一起热热闹闹包饺子过除夕。酒是普通的白干酒，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下酒菜，但是却让那些不能回家过春节的工人师傅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记得每当过完春节以后，我们家不但要吃很长时间的粗粮，而且还要借粮.因为积攒的白面都包饺子用了,那可是用的我们全家的粮食定量啊。生活费用也要随之紧张好长一段时间。我想不明白，对待工人师傅这么好的爸爸，造反派们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

       妈妈也是好人啊，跟着爸爸多吃了许多苦，多受了许多累，可她从来没有怨言，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有一次妈妈走在路上，看到一个在厂里干活的民工姑娘，因为牙疼得厉害，正捂着脸蹲在马路边呜呜的哭。妈妈就把姑娘领到家里来，又是吃止疼片又是含白酒又是塞花椒粒的，忙活了好半天才止住了疼痛。最后，妈妈又做了一碗荷包蛋挂面汤，让那位民工姑娘舒舒服服地吃了下去。我还是想不明白，心地这么善良的妈妈，造反派们为什么对她的态度这么严厉呢？难道爸爸妈妈真的做了什么坏事了吗？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自己的这个疑惑告诉了妈妈。 

       妈妈默默地听完我的话，扭过头来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孩子，你已经长大了，已经能够自己分析问题了，也已经能够自己照顾自己了。妈妈也不跟你解释什么了，但你一定要记住妈妈的话：你爸爸是好人，你妈妈也是好人，爸爸妈妈什么坏事情也没有干过。你要记住，今后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你都不要管，也什么都不要问，你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妹妹。记住了吗？ 

       听了妈妈的话，我冲着妈妈连连点头。我当然相信妈妈说的话了，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问题是妈妈为什么还说什么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情，都要保护好自己，照顾好妹妹的话呢？既然爸爸是好人，妈妈也是好人，那好人的家里还能出什么事情呢？我从妈妈的话里，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隐忧。这隐忧会是什么呢？会来自于哪里呢？会什么时候出现呢？渐渐的，这隐忧逐渐变成了一种压抑的感觉，像一块沉重的，搬不开的大石头一样，压在了我的心里。 

       我哪里知道，妈妈当时正顶着造反派施加的种种压力，拼命保护爸爸呢。因为脾气倔强的妈妈与造反派们据理力争，没有屈服于他们的恐吓和威胁，使得造反派们从妈妈身上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有榨出来。气急败坏的造反派们已经放出话来了，说是如果妈妈再不与爸爸划清界线，站稳立场，揭发检举爸爸的问题，那么也要把妈妈关到牛棚里去。 

大年三十那天，从早晨起，大风就裹夹着鹅毛大雪，在大山里肆孽了起来，一直到了下午，也没有停歇下来的迹象。妈妈在心事重重地包着饺子，时不时还抬起头来，望望窗外铺天盖地的大风雪。我一边帮着妈妈擀着饺子皮，一边看着妈妈心绪不安的样子，心里非常难受。我明白，妈妈这是在惦念着被关在牛棚中的爸爸了。昨天晚上造反派来人通知说，上面下来了指示，说是为了让广大的革命群众过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来的第一个革命化春节，为了防止走资派和阶级敌人搞破坏，要将走资派严加看管，只能好好检查反省，不许乱说乱动。所以就不让爸爸回家过年了。 

       看到妈妈那焦虑的样子，我心里明白，现在用什么办法，也不如让爸爸吃到饺子更能让妈妈宽心的了。于是我就对妈妈说：一会儿饺子煮好了，我去给爸爸送饺子去。妈妈抬头看看我，又望望窗外的大风雪，摇了摇头没有同意，低下头继续包饺子。我急了，把擀面杖往案板上一摔，冲着妈妈就喊了起来：今天我说什么也要让爸爸吃上饺子！妈妈看到我气冲冲的样子，并没有生气，只是考虑了好一会儿，才对我点了点头。 

       饺子煮熟了，妈妈利落地将饺子盛在了两个大饭盒里，用毛巾被将饭盒一层一层地紧紧包裹起来，放在了篮子里。又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瓶白酒也塞了进去。妈妈打开门，看着外面正在如牛样吼叫着的大风雪，有些犹豫了：要不，咱不去了？我向妈妈摇摇头，一句话没说，提起篮子就冲出了门去。身后，风雪中传来了妈妈断断续续的叮嘱声------从我家到爸爸被关押的地方，要走七里地的山路呢，妈妈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好大的雪啊！漫山遍野都成了银白色的世界。河套里的鹅卵石已经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什么也看不见了。简易的山路上，没有车辙，也没有脚印，平平整整的，好像要等待着我去第一个踩踏。目力所至，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家家户户的烟囱在冒着炊烟。是啊，这鬼天气，还有谁在外面跑呢？人们都在温暖的家里包饺子，过除夕，尽享天伦之乐呢。 

       好大的风啊！漫卷着雪花，向我的身上扑来，那雪花打在脸上，麻酥酥的疼。钻进脖子里，透心的凉。不一会儿，厚厚的棉衣就被风雪打透了，感到了彻彻的寒冷。积雪已经深过了脚脖子，每迈出一步，雪就顺着棉鞋的缝隙往里面灌。刚开始，脚只是有些凉，到后来，就是疼痛了，再到后来，就完全麻木而没有知觉了。我没有退缩，顶风冒雪，忍受着寒冷，一步一步吃力地行进着。 

       走啊，走啊，实在累得走不动了，就靠在了一棵大杨树的后面，稍微歇息一下，喘口气。抬头望去，一行脚印弯弯曲曲的，在皑皑白雪中显得十分的醒目。这就是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脚印啊！它的起点就是我的家，那里有我正在日夜担心操劳的妈妈。我还要在风雪中继续走下去，要把脚印连到终点。因为，那里有我亲爱慈祥，身陷囹圄的爸爸。我暗下决心：不管风有多狂，雪有多大，说什么也要把寄托着妈妈和全家人深深思念的饺子送到爸爸的面前。 

       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前面的山坡上，有一间房子还亮着灯光，我知道，那就是关押爸爸的地方。我来到了窗前，惦着脚尖往里看，只见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面的爸爸，正戴着老花镜，在昏暗的灯光下写着什么。我轻轻敲了一下玻璃，爸爸回过头来，发现了我，先是显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就冲着我笑了起来，我也高兴得冲着爸爸咧着嘴笑。可当我如释重负般脚跟落地的一瞬间，竟一下子坐到了雪地里。原来，早已冻得麻木的双脚，已经支撑不住我的体重了。 

　　  爸爸把我抱到了床上，为我脱下了棉鞋，鞋的里面已经湿透了，外面结着厚厚的一层冰雪，连棉裤腿的里面也湿了一大截，外面也是结了一层冰。爸爸赶忙拿着脸盆跑到外面，装了满满一盆雪，把我的脚按进盆里，用雪在我的脚上揉搓起来。我对爸爸说：我给您送饺子来了，还有酒呢，快趁热吃吧。爸爸没有理我，也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揉搓着我的双脚。灯光下，我看到爸爸的眼里涌出了泪水，那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了我的脚上。我有生以来，只见到爸爸流过这一次眼泪，而只这一次，就给我这尚小的心灵以强烈的震撼，也使我好像长大了许多，成熟了许多。我躺在床上，尽情地让爸爸为我揉搓着双脚，将要流出的泪水强咽了下去。 

       渐渐的，我的脚有了知觉，有些疼痛和发热的感觉了。爸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把我的脚塞进了被子里，又将棉鞋和棉裤放到火炉边烤着。待做完了这一切，才想起将篮子里的饺子和酒拿了出来，虽然有毛巾被包裹着，可饺子已经和饭盒冻成一体了。 

       爸爸一边在火炉上热着饺子，一边询问家里的情况。我没有将全家人都生病发烧的事情告诉爸爸，也没有将造反派天天来纠缠妈妈的事情告诉爸爸。只是说家里都挺好的，今天过节，妈妈包了好多饺子呢，请爸爸放心。是啊！爸爸已经够苦的了，怎么能让他再为家里的事情操心呢！ 

       棉鞋棉裤烤干了，我也感觉恢复得差不多了。雪虽然还在下着，可风已经停歇了。怕妈妈惦记着，我不得不回家了。爸爸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地要我路上一定小心，举着手电筒为我照路。穿着热乎乎的棉鞋，重又踏进冰凉的雪里，那感觉，真是万般的无奈啊。

       直到走出了好远，还能看到那山坡上不断晃动着的微弱的电筒光。那光亮，虽然越来越微弱，可却使我的心里暖洋洋的，也让我有了一种害怕再也见不到爸爸了的感觉。这感觉，竟使我恋恋不舍地一步一回头啊。当那微弱的光亮一点也看不到时，我突然冲着漫天飞雪的夜空放声大哭起来------小小的我，已经感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也感到了人生的艰辛，更感到了世事的险恶。我声嘶力竭地哭着，痛快淋漓地哭着，为身陷囹圄的好人爸爸，为含辛茹苦的好人妈妈，也为压抑了我很长时间的许许多多想不通的事情。在见到爸爸的那一瞬间，委屈得就想扑到爸爸的怀里痛哭一场，只不过我用男子汉的气概，将泪水强压了下去。 

       捧起一把一把的雪，将脸洗了又洗，决不能让妈妈看出来我曾哭过。想起了妈妈，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因为我知道，现在妈妈肯定正心神不安地站在窗前，盼着我平安回去呢......

注: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