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追悔的孝道

原野

人生最大的遗憾莫过于无法追悔的孝道，这种感觉在人生旅途奔跑时还无暇顾及，直到精疲力尽坐下来休息时，一种挥之不去的自我谴责无法化解，这种自责令人难以走出痛苦的回忆。

2020年是母亲去世23周年，每逢节日我更加思念母亲，因为自己考虑不周，或者说私心做崇，只忙于自己事，没有在有限的时间内尽到应有的孝道，这无法弥补的心事一直折磨着我。

母亲经历了多个社会变革时期，民国时期、日本统治东北时期、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母亲具备中国女性的优良品质，贤淑善良，明辨是非，勇敢坚定，勤劳简朴。记得母亲讲过，日本人统治东北时期，征粮交税经常开会，为了保护父亲，每次都是母亲去面对（因为敌人见了男人就抓壮丁）。经历了无数次战乱，（日本兵，国民党兵，土匪）父母带着家人进山与敌人周旋。解放战争时期，东北剿匪，土匪里有很多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村里有共产党组织的妇救会，母亲很勇敢，积极参加，护理解放军伤病员。

母亲成长在旧中国积贫积弱的年代，平民百姓出身没钱让女孩子读书。新中国建国初期，毛主席解救了中国妇女，制定男女平等同工同酬的一系列政策，全国开展了扫盲运动，母亲是在扫盲夜校识得许多字，所以母亲特别感恩毛主席，感谢共产党。母亲是生活的强者，从不在困难面前低头。

记得母亲讲过，在解放前，由于父亲性格刚烈，那个贫弱交加的社会里，想让家里过上温饱生活，拼命的劳作，所以精神上承受着重大的压力，身体经常患病，有一年父亲脖子上长了一个大痈疮（俗称砍头）几个月不能劳动，家里生活拮据，眼看春节来临，无钱置办年货，父亲着急加之病痛，经常发脾气。生活重压下的母亲很冷静，想出一个办法来，将家里的大公鸡杀了剁成肉馅，加上酸菜，包了很多鸡肉酸菜馅儿饺子到集市上去卖，换回几块光洋，（光洋是民国时期的货币）办了年货全家人过了个愉快的大年。



母亲是平凡的女人，但是她总能从平凡的生活中给孩子们找到乐趣和希望。儿时记忆每到节日，母亲总会给孩子们一个惊喜。每年春节前两个月，她和父亲开始忙着杀猪冻肉，供全家人一年的荤油。完成这个事，又开始磨黄米面蒸豆包，蒸馒头，炸点心，做冻豆腐等，准备一个正月里的美味佳肴。

年前几个月，母亲每天做针线活，忙到午夜才休息，要给全家人做新衣服新鞋，全是手工缝制。做成了先不给孩子们试穿，到了春节那天，拿出新衣、新鞋、新袜，女孩子头上戴的绢花、小辫儿上系的蝴蝶结，孩子们穿上新衣新袜新鞋，戴上头花快乐的蹦啊跳啊！能兴奋一个月。到了年三十那天，父亲和母亲要做五颜六色的供品祭奠祖先，剪窗花，贴对联。忙了这么多天其实已经很疲劳，但是母亲从不说累，她善良的笑容掩盖了疲倦，孩子们哪里知道这快乐的春节，是父母付出了太多的艰辛。到了三十晚上母亲忙完了年夜饭，还要与孩子们玩儿羊拐，一小框染了色的羊拐掷在炕上，玩赢羊拐的游戏 ，欢声笑语充满了浓浓的喜庆年味儿。

母亲生了我们六姊妹，在旧社会艰苦的年代，母亲营养不良，生下婴儿没奶水，她就用小米磨成面，放热锅香熟后，加上白糖将我们六姊妹喂养。可想而知，她付出的艰辛是有奶水母亲的几倍。我是幸运儿，建国后出生，母亲四十二岁生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倍受父母偏爱。记得三年自然灾荒时期，我家住在东北的一个中型煤矿，粮食按定量供应，每顿每人一碗大米粥，或者高粱米粥，没有副食品，根本吃不饱，那时我8岁很不懂事，吃不饱就生气 ，母亲怜爱的看着我，省下半碗给我吃，她去吃野菜，而且还要劳动，现在每次想起来很心痛。





1962年我家住在白城市，距市里二十公里外有一个平台镇，那是国家军事武器试验基地。一望无际的深草原，记得一次我与几位同学闯进这片深草原，这可不得了！一名解放军叔叔急得大喊，让我们赶快离开，知道闯祸了，我们使劲的跑，跑着跑着我的左脚踝崴了，回家后脚踝开始肿胀，第二天沿着脚踝往上红肿，当时也不明白要冷敷。由于处理不当，三天后左小腿红肿热痛，不敢行走。母亲急得四处求医，那时的医疗水平很差，一周后仍不见好转。母亲遇事冷静勇敢，积极想办法，她不辞辛苦到处寻找能治女儿患腿的良方。终于找到一位民间按摩师，这位按摩师跟我母亲说，按摩是很疼的，你女儿恐怕受不了。

在治疗前母亲给我讲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小男孩长着一身富贵筋骨，算命的人跟他妈说，你儿子不是凡人，长大后，金口玉牙说啥是啥。他妈听后，骄傲的不得了，就在腊月二十三灶王爷升天时，拿着筷子在锅沿边敲，边敲边说狂话，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结果灶王爷将此话报告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派了神仙下凡来取这小男孩儿的筋骨。一位老翁告诉小男孩儿说今天身体无论怎么疼痛，你都不要张嘴喊叫，小男孩儿听了老翁的话，最后留下了金口玉牙” 。

我从小就不信鬼神的故事，母亲知道我不信，她为了让女儿挺住疼痛，坚持治疗给我儿讲了这个故事，当时不懂母亲的用心良苦，还很不耐烦的说：“别讲了“。 按搓时母亲紧紧抱着我，按摩师手指沾酒火（白酒点燃后的蓝火）在我患腿上揉搓，当时我疼的大喊大叫：“妈我疼死了，我不治了……”。十分钟的按搓，疼的我通身是汗，母亲也心疼的流下了眼泪，就这样连续三天，每天十分钟揉搓，第四天我的腿逐渐消肿，皮肤颜色也趋于正常，每天可以下床走一段路了，一个月后我的腿完全康复，当时我激动地抱着母亲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平凡而伟大的母亲重新给了我一条腿，如果不是母亲四处求医问药，我可能会残疾，甚至会失去生命，就不会长成婷婷玉玉的美少女了，更不会有暮年的幸福生活。

人与低级动物不同，一个婴儿生下来，如果没有母亲呵护，就不会存活。婴儿最基础的需求是吃，如果母亲没有奶水，她也会想尽办法将婴儿喂养活。付出全身心的爱每天做着平凡而琐碎的事，如果没有平凡琐碎的点点滴滴的母爱的呵护，一个婴儿很难长大成人。这种人人都认为平凡的事，殊不知是最伟大的事。没有生命何谈伟大，生命是谁给的？是母亲，是父亲，父母的养育对生命的百般呵护，婴儿才能生长壮大，没有平凡就没有伟大。所以人类才有伟大的母亲，伟岸的父亲这些赞美词。狭义的伟大是母亲，广义的伟大是祖国，父母是祖国的细胞，子女是细胞里的核。所以人之初离不开母亲，母亲离不开祖国，伟大的母亲，伟大的祖国。





1969年下乡在东北，青春时期心中有无限的憧憬，心智半成熟、羽翼逐渐丰满，欣然飞出母亲温暖的局限世界。1971年我被抽调到煤矿医院工作，文革期间毛主席号召办”工农兵大学”，我在吉林省上了两年”七二一”大学学习医疗专业，（带薪学习）毕业后回原单位从事临床医疗工作。年轻学了点知识有些高傲，母亲深知我的脾气，怕我刚步入社会，不通人情事故，常跟我说：”在外面做事，要紧睁眼慢张口，话到舌尖留半句，要善待别人，少得罪人，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等经验的说教。我当时却不以为然，除了善良是父母遗传我的本性，其余的话认为那是腐朽的老一套，新时代的人要爱憎分明，坚持原则敢做敢为。有了这种思想指导，常常反驳母亲，说出自己的一套观点与母亲辩论，经常惹她老人家生气。母亲常说：“你翅膀硬了，我说不了你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多年后这句民间谚语验证了我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种种坎坷，才明白母亲教我的是她一生中为人处事的浓缩精华，是珍贵的至理名言。

父母与哥嫂生活在一起，为了减少矛盾，我搬到医院宿舍去住，每周回家看望父母，医院食堂炸的大麻花非常有特色，我经常买回去给母亲吃。母亲有气管炎我负责开药治疗，虽然跟母亲说话叫真，但是这个时期母亲仍然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

1978年遇见了我心仪的男人，我们简单组成家庭，从此我俩在人生旅途上奔波忙碌，工作、家庭、孩子，每周还要值两个夜班，下了夜班还要带孩子，身体很疲惫，也顾不上每周去看父母了，心里最重要的人换成我的女儿了。工作生活的压力冲淡了我对母亲的关爱，有时两个月才回家看看，送点儿食品、药品防寒衣物等。每年接母亲来我家住一个月。最后悔的是调回北京之前的十年里，应该把母亲接到我家生活，也避免她在哥嫂家生活的不愉快。由于当时有很多知情返城，我当时的想法是，不知道我丈夫什么时候回京，如果将母亲接过来我走了怎么办，还能送回去吗？就这样瞻前顾后日复一日，错过了我应尽的孝道。这是我一生中最无法释怀的愧疚。



1989年北京市有政策，知青的孩子回京落户，我女儿刚九岁，正是人格形成阶段，这个时期让孩子寄人篱下，稚嫩的心灵难免受委屈，也会在成长过程中心里留下阴影，于是我与先生商量无论如何也要回京，那怕回去扫马路也要与女儿在一起，经过两年的周折，我们终于与女儿团聚的日子不远了。

这时母亲已经80岁，正是需要人照顾的老小孩儿时期，母亲拉着我的手说：“你走了，不管我了，我怎么办”。说的我泪如雨下，我明知道其他姐妹离得远，家境也不允许把母亲接过去。哥哥从小被父母宠的有些狂傲脾气，不知道关爱亲人，只知道工作。我该怎么办？那边是女儿，这边是年迈的父母，况且我一去就是几千里外。当时心情格外沉重，没有调回大都市的喜悦。离别那天终于来了，我一步一回头地望着父母，他们二老没敢出来送我，我心里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



调到北京我已是不惑之年，一切从头开始。北京很多单位在下岗，可我到北京找工作却没那么难，此时我更加感谢父母遗传给我贤淑善良的容颜和标志身材，接受单位即看专业又看颜值。所以找接受单位比较顺利。

到了陌生的大都市，从零开始，拼工作、拼房子、为女儿上大学积累资金，根本顾不上想念年迈的父母了。三年以后，父亲去世了，哥哥知道我刚到大城市很难，没通知我。父亲走后第二年母亲病了，姐姐打电话给我，我赶回去看到母亲病不太重，就是想我了。由于工作关系只住了一个星期就匆匆走了。又过一年，家里电话说母亲病重，我连夜坐火车22个小时后才赶到家里。见了面就是抱头痛哭，母亲拉着我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你能不走吗”，我心如刀绞，因为此时，我女儿还有两个月高考，单位只给了我一周的假期，此时我唯一能回答的是跟母亲脸贴着脸，手握着手，任眼泪流淌。

母亲病重时，辛苦哥嫂和一位姐姐了，好在母亲一直清醒，临别那天母亲闭着眼睛不肯睁眼看我，我懂她老人家的意思，就当是她在临终前与女儿告别了……

一路上我的眼泪没停，思绪万千。我可怜的母亲，一直生活在”三从四德“的封建教化理念中。自己束缚自己，活着就是为家庭、为儿女，像蜡烛一样燃尽了自己全部热能，委曲求全，艰辛的完成了为人妻为人母的一生。

那年与母亲最后一面匆匆离别，是自己的幼稚想法，认为母亲像上次一样，不会那么快离开我，等我女儿高考完了再来看您。等我有了房子把您接过来……。人生的每一步不是都由自己计划好的，我走后一个月母亲去世，如果我再坚持一个月，就能为她老送终了。回想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太愚蠢。孝敬不能等，生命不能等，我只想早点儿回来为女儿高考做准备，狠心拒绝了离世前母亲的要求。这是我终生不能原谅自己的。

大千世界高级动物与低级动物有一个共性，那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反哺报恩这方面高级动物还要逊色于低级动物。乌鸦知反哺，羊羔知跪乳，人却有复杂的思维，微妙的私心和利己思想作祟，反哺回报的情感容易打折扣。如今母亲与我阴阳两隔，迟来的感悟无法弥补，错过的会永远失去。父母坟墓远隔两千多里路，无处话悲伤，只能写成文字来追忆我可怜的母亲。但愿我们母女心灵相通，能够感知到女儿的忏悔，阴阳遥望，梦中相拥，哪怕是半刻钟也能安抚我多年悲伤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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