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猪 过 年

樱花雪

杀 猪 过 年

李福信

一

在小城久了，就想自己小时候的乡村了。

快过年时，想回老家的想法，想与母亲围坐火塘的依恋，变得愈加浓烈。

母亲讲，叫花子都有扎年过（扎=个）。可见，过年无论在哪里，都是一年里最隆重的事。
只是，小时候那些个热闹的过年，已经过去了很久，感觉遥远了。
可是，那些个热闹的过年，那些个亲情的过年，又总觉得还在昨天，还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亲切。

二

置办年货，从腊月二十一开始，就忙忙里准备了，就开心地准备了。

这里面，杀年猪，是最热闹的一件大事。因为，一来人欢猪叫，二来好看有呷，所以老老小小都盼望，男男女女都喜欢。
从春风渐起的二、三月间捉了猪崽，母亲就把一个猪菜筛（摘猪菜的竹篮子）递到四伢仔的手上。接过母亲的猪菜筛，四伢仔就知道，这一年，四伢仔就要跟这头猪连在一起了，四伢仔就要跟这头猪称兄道弟了。
四伢仔尽心尽意地伺候着小猪。每天翻山越岭，涉水过江，从七八里外的镇上中学读书回来，匆匆扒过一碗冷饭，提上猪菜筛，就去葱茏青翠的田野里，和小伙伴们撒欢打土仗去了。

打饱了土仗，才想起那头称兄道弟的小猪，就忙忙着扯鹅肠菜、禾夹菜等猪最喜欢呷的猪菜去了。
日复一日，四伢仔扯着猪菜，剁着猪菜。每天晚上，还要烧火煮猪潲到深夜，虽然辛苦，却满含愿望，只盼着，猪兄猪兄，你快点长，你快点长啊，你长大了长肥了，四伢仔就轻松了，四伢仔就有好呷的了。
 那时候母亲捉的猪崽，都是本地土猪，虽个小长得丑，但好呷不挑食。有点像西游记里的二师兄，朴实憨厚，要求不高，有呷就行，能饱就好。
只要有一锅剁得粉碎、煮得稀烂的野菜就欢喜得不得了，如果加上炖得香香的红薯丁萝卜片，一张猪嘴必吧得叭叭响，一边幸福的呷着，一边看着幸福的四伢仔。

这个时候，四伢仔会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挠着猪头猪脑，叫唤着猪哥猪哥慢慢呷，慢慢呷，幸福的猪兄会使劲的把嘴咂吧得更响，把两扇耳朵扇得啪啪响。那种满足幸福的感觉，比四伢仔在月夜里上树偷桃，把两根裤腿扎紧、把空荡荡的裤裆里塞满毛茸茸的毛桃都还要惬意。
一天天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看着小猪慢慢长成一头肥猪，四伢仔就知道，快过年了，要杀猪过大年了。

三

　　在四伢仔的乡村，不管家道富裕，还是家境贫寒，过年时节，都要杀猪，哪怕你家的猪两三百斤肥，我家的猪只有百把斤重。

杀猪，图的是过年喜庆，图的是肠肝肚肺齐全，猪头猪脚不缺，猪尿泡肚板油都有。更美的，是可以丢下一年的辛劳，攒足了一年的期盼，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吃最美味的血汤肉了。

杀猪，是个气力活，也是个技术活。没有气力，掯不住肥猪；没有技术，会把猪杀得怨天鬼叫。所以，会杀猪的，都是身强力壮的汉子，有点像水浒传里的郑屠户，挺着个大肚，提着个尖刀、条钩、挺棍，今天你家，明天我家，一家一家的杀去。

每去一家，必猪叫声直冲云霄，血汤肉香飘十里。吃饱了，喝足了，肩扛挺棍、条钩，手提尖刀和主人感谢的两三斤好肉，醉醺醺的东趔西趄走回去，看得路人艳羡不已，看得父亲心疼不已。

四

家里人口多，喂的猪不大。每年杀猪，请个杀猪匠，要陪笑脸，要招待好酒好菜，呷好了喝好了，还要打发两三斤肉，一点也不合算，父亲为此心疼不已。
心疼的父亲就划算，艺多不压身，家里四个崽，都要学一门手艺，木匠、砌匠、瓦匠、杀猪匠，都要有才好。
老大最大，那就先让老大学杀猪吧。
死活不肯的大哥，拗不过严厉的父亲，无奈地当起了杀猪匠。
杀猪匠保守，怕教出徒弟打师傅，不肯教想杀猪的大哥。算盘打得好的父亲便没有了法子，就对心慌的大哥霸蛮说，崽啊，我们自己学吧。
自己学就自己学，我不信，死了杀猪匠，我们呷不了肉。

大哥就磨刀霍霍，母亲就端来木盆，木盆里放些清水，清水里放把盐搅匀，这样猪血容易成型保存，然后，父亲、哥哥、姐姐就浩浩荡荡地去猪栏里拖我最爱的猪兄了。
一来与猪兄相伴十个月，有了感情，二来生性向善，怕见红惜命，四伢仔就捂了耳朵，躲到堂屋的翼门后面，管它堂屋里怨天鬼叫，猪哭狼嚎。
过了一些时间，以为猪杀倒了，四伢仔就松开了耳朵。哪晓得，堂屋里依然猪哭狼嚎，怨天鬼叫声一片，地上红殷殷的一片。
父亲在怒骂，四伢仔啊，你古扎砍脑壳的啊，只晓得呷啊，还不快来拖脚啊。
原来，初学杀猪的大哥，心里有些胆怯，下不了狠手，一刀捅下去，杀歪了。
狗急了跳墙，猪急了跳堂。被杀痛了的猪兄一蹬腿，就挣脱了束缚，跳下板凳，绕着堂屋疯转。

吓得父亲母亲脸改了色，怕得哥哥姐姐哆嗦着嘴，冲撞了列祖列宗，冒犯了天蓬大元帅，不得了，何得了。
开刀没有回头箭，猪还是要杀的。一家人用的用棍，用的用叉，终于还是把猪捉住，把猪掯住了，重新拖到了板凳上。
四伢仔闭着眼睛，使劲拖住了猪尾巴，听着猪兄在大哥的屠刀下呼哧呼哧地喘气，由强转弱，由强转弱，渐渐地，就没有了声息。
助父兄杀猪，实在愧意难当。
四伢仔心里默念着，为猪兄超度着——

把疼当做痒，
猪兄升天堂。
猪兄莫怪我，
怪你肉太香……

五

吹牛不如吹猪，吹猪远比吹牛轻松，但也是一件气力活。

四伢仔怕看杀猪，却最喜欢看吹猪。只有把猪吹壮了，才好给猪刮毛褪毛。

尖刀、挺棍、条钩，各有各的用处。不说也猜得到，那根挺棍，就是用来挺猪皮灌吹气的。

大哥用尖刀在猪后腿的一只腿上，用刀尖划破一块小皮，用那根挺棍贴着猪皮挺进去，顺着死猪的四肢百骸慢慢地轻挺细捅。待到四处挺松了，大哥双手紧捏猪腿，扯着那块小皮，嘴巴贴在那个小洞上，鼓着腮帮子，用尽全身的力气吹呀吹，终于把疲软软的猪身吹得像一头圆鼓鼓的大胖猪，然后用一根索子，把猪腿上的那个小洞扎紧，以防跑风漏气。

再看大哥，眼睛都吹红了，头上冒着一层层热气，汗水从头流到脚，两腮帮子吹青了。

早晓得要杀猪，早晓得要用吃奶的力气吹猪，大哥说什么也不会当杀猪匠了。人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现在，不当杀猪匠也不行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父亲和哥哥把吹壮了的肥猪抬进了大黄桶，母亲和姐姐把烧开了的铁锅水一瓢一瓢倒进了大黄捅里。等烫得差不多了，轻轻一拔，猪毛就扯得脱了，父亲和哥哥就把肥猪抬到横架在大黄桶上的木梯子上，横刮竖刮，顺刨倒刨，把一头肥猪刮得干干净净，刨得白白胖胖。

 这个时候，条钩派上了用场。大哥在猪屁股上一刀剁下去，把条钩伸进去，摸索着钩在了猪胯骨上。父亲哥哥把肥猪抬起，妈妈姐姐急忙将木梯子抽出来，架在堂屋门上，哥哥把条钩的一头，挂在了木梯子上，肥猪就倒挂金钩一般，晃晃荡荡挂在了木梯子上，就可以给肥猪开膛破肚了。

把猪肝、猪心、猪肠、猪肚、猪肺等猪內脏拿出来。把整头猪四肢剁开，顺手一刀，大哥砍下一大块最好呷的肉交给母亲，母亲把猪血、猪肺，和那一块大肉，一起拿到厨房，和姐姐围着灶台，专心专意地做着那鲜美无比、美味可口的血汤肉。

血汤肉可以出锅了。

但四伢仔的老家习俗，血汤肉是不出锅的。

堂屋里，早就摆好了火盆，火盆上，早就架好了撑架。母亲喜滋滋地看着哥哥，哥哥端着那一大锅血汤肉，架在了火盆上的撑架上。

拿妈凳的拿妈凳，摆碗筷的摆碗筷，倒米酒的倒米酒，哥哥姐姐欢快的忙碌着。

“你坐你坐”，“你呷你呷”，成年男人们围坐在炭火红红的火盆边，面红耳赤地呷肉，喝酒，讲白话。

推杯换盏中，觥筹交错中，肉香，酒香，饭菜香，合着酒话、欢笑声、炭火的毕啵声，把一整个堂屋，香了个通透……

六

母亲爱子女，天底下都一样。
刚杀了猪，母亲在带着姐姐烹饪着美味的血汤肉时，还惦记着猪身上刚割下的新鲜猪肝，刚取出来的尿泡，那可是两样宝贝呢。
细姐姐小时候眼睛不太好，猪肝是清火明目的好食材。母亲快手快脚，叮叮当当一片锅碗瓢盆砧板响，把猪肝切成一片片薄片，倒进油锅里爆炒，快出锅时，用菜锹从通红的锅底下一刮，刮出一菜锹黑乎乎、还闪着火星子的锅灰，马上合着猪肝一顿翻炒，然后盛到菜碗里，端给细姐姐呷。
说来也怪，看着脏乎乎的锅灰猪肝，就是那么味道好呷。细姐姐呷得涂嘴乌黑，呷得直让四伢仔咽口水。
那个猪尿泡，不说也知道，是给爱生虫线屌，爱尿床的四伢仔呷的。
可能是衩裤裆穿多了，可能是那个东西挨地囊灰囊多了，四伢仔生起了虫线屌，像一跟粗壮的虫线，通红透亮，挨也挨不得，洗也洗不得，尿尿更是火烧火辣。

母亲就捉来一只头冠雄起的洋鸭公，让大姐捉住四伢仔的右手、掰开四伢仔的右腿，让细姐捉住四伢仔的左手、掰开四伢仔的左腿，把那根通红透亮的虫线屌，赤条条地展现在洋鸭公嘴前，洋鸭公一看，以为是最喜欢吃的一根大虫线，欢喜得不得了，张开齿锷交错的鸭嘴，一叉就叉了上去，叉得四伢仔闭上眼睛，恐怖地大叫。
正好杀了猪，爱子心切的母亲，看着经常尿床被父亲打屁股打得恐惧不已的四伢仔，千方百计寻来民间的土方子，细心地把猪尿泡洗干净，把糯米、薏米加点食盐用水泡胀，塞进猪尿泡里，放在锅里蒸熟蒸香，再切成细细的手指头小块，端给四伢仔呷。
说来也怪，呷了锅灰猪肝的细姐，眼睛慢慢好了，明亮了。
说来也巧，被洋鸭公叉了后，四伢仔的虫线屌也好了。呷了猪尿泡后，四伢仔也不再尿床了。

七

有难大家帮，有肉大家呷。
年年杀猪，不管猪大猪小，不管肉多肉少，舅丫、姑娘、姨娘等正亲戚那里，父亲母亲都是要每家每户送一块肉去的。
四伢仔家亲戚多，一个舅丫，七个姑娘，八个姨娘，应了那句乡下人常爱说的话，七大姑八大姨，拜年拜一七。

父亲母亲很厚道，父亲母亲很爱姊妹，杀猪的当晚，就二斤一两、二斤二两的把肉一块一块砍好，好第二天安排崽女分别送到舅丫、姑娘、姨娘家里去。

为什么要二斤一两、二斤二两的一块块砍好？为什么要四伢仔和哥哥姐姐在杀猪的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分别去舅丫家姑娘家姨娘家送到？
小时候的四伢仔不晓得问。
四伢仔心里在猜，是家里人口多，是猪养得不够肥，是亲戚长辈多，每户亲戚只能分享了，只能尝鲜了吗？
四伢仔后来在悟，每块肉，父亲母亲都要抛到一二两，是要保证每块肉都旺秤吗，才不至于愧对亲戚的亲情，不愧对亲戚的帮衬吗？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

等四伢仔想起，想问父亲母亲时，父亲母亲已先后走了。
父亲母亲不会看到，杀猪的大哥已刀棍入库，很难得再杀猪了。
父亲母亲不会想到，当年七八块钱一斤的猪肉，而今已飙升到快四十元一斤了。

父亲母亲更不会知道，现在的乡下啊，已经没有了几户人家养土猪，没有了几户人家杀年猪了……

写于2020年 大年初一

想念杀猪过年的美好

想起母亲在世时

烹饪的鲜美无比

美味可口的血汤肉

就流口水了

美味可口的血汤肉

让忠实的黄狗也恋恋不舍

使出吃奶的力气

哥哥嫂嫂杀年猪

隔壁邻居杀年猪

姑娘家老表杀年猪

三哥家里过年杀年猪

大哥的儿子子承父业

三哥和侄儿、妹妹杀年猪

这头猪真肥真大啊

吾家有猪初长成

吹猪比吹牛轻松

但也要气力

用挺棍轻挺细捅后

哥哥鼓起腮帮吹猪

杀猪过年

开心不已

大锅煮水好烫猪

死猪不怕开水烫

七手八脚

刮毛刨毛

倒挂金钩

开膛破肚

一剖两大边

细细地砍成几块

送七大姑八大姨

嫂嫂的背影

妈妈的影子

好想再回到当年

陪伴慈祥慈爱的母亲

围坐火塘吹火筒的日子

2019年腊月二十九

回到鲤溪老家过早年

腊月二十九的年夜饭

与侄儿们在一起

围炉夜话

家里的亲亲黄狗

以特有的方式迎接我们归来

舅丫的老屋

是我们拜年最爱去的老屋

在这个老屋

妈妈有过幸福的闺年

我们有过美好的拜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