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好好相处，就好好相处

知秋

翻翻日历，已经腊月二十五了呢。

你喜欢过年么？我不喜欢。每年一进腊月，就会被各种民俗家务之类的事情困在细节当中，脱身不得，心情无比沮丧。

主要还是源于内心深处的畏惧吧，除了已经固有的人际网络，畏惧再有新的、亲近的人际关系成为自己的生活习惯，然后身不由己地牵挂、惦记、呵哄，甚至当成责任。

成为生活习惯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衍生的种种期待与失望。

期待与失望一直是共生的吧。所以顾城才不无忧伤地述说——为了避免结束，我避免了一切的开始。

虽然每年年三十晚上我都会为生命中各种“求而不得”虔诚祷告，但祷告的同时，其实也早就做好了人情罔顾、神明失聪的准备.......

我是说，将来的某一天，当离别不可避免地到来，如果我最终哭出声来，往往并不是因为期待落空，而是，有些东西，有些情感，它们，居然来过......再没有什么比得而复失更让人难过的了。

那时候，“独一无二”也好，“重于泰山”也罢，难免都会成为一个又一个巴掌，想起一句，就仿若挨一个耳光。

所以，随着年纪的增长，愈来愈喜欢细水长流、干干净净、简简单单的交往——你想要什么？你打算在我这里寻求什么？直截了当告诉我，行就行，不行就不行。

每一种关系都有它的相处格局与相处方式，所有的欲望和贪念、身份和资格，全都被游戏规则修剪得整整齐齐。框架之内，情理之中，可以没心没肺地撒欢儿，特别省心。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如果总是在想象中、揣摩中、试探中，勾勒生活，必然活得处处蠢蠢欲动，处处影影绰绰，处处随时可能飞沙走石天昏地暗。

固然惊险和惊喜并存，但相互冒犯也会成为常态。极其容易导致精疲力竭乃至厌倦。

你说，懂得你就好，其他，顺其自然。

好一个“顺其自然”，这应该是听起来最没毛病、最进可攻退可守的一个词了吧。

但事实是怎样的呢？

事实是，所有不设前提、没有前置定语的人际关系背后，其实都预留了“万一”、“也许”、“要是”、“备不住”等等各种数不清的、相当容易性质变异的人性埋伏，而每一个埋伏也都无一例外昭示着深情不足，诚意欠奉。

当情感互动成为一个“试错”的过程，那些一次又一次不经意抽在脸面上的鞭子，肯定也会在心里留下痕迹。不期然就默默地画了好多线，一旦逾越，就会在骄傲的威逼之下行使放弃的权力，甚至连个警示音都不肯给。

这种不断“试错”造成的后果，就是很多身份的“自我”，不断各行其是又面面相觑，在其实南辕北辙的路径中，相互争吵、抵触、指责、又无数次妄图纠结在一起。

无所适从忍无可忍之后，往往就在一团和气里突然翻脸——心有恶犬，生人勿近——但在你看来，或许只是忽然就抽风了而已吧。

谁不想在这个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里薄种广收呢？没有那个本事而已。

所以，我只想收割能力和势力范围内的、命定的、那小一部分。狭小但温暖的那一小部分，安心不怕被劫掠的那一小部分。

或者说，在这个五颜六色人的世间，我只有力气做一个逍遥法外的单细胞生物，在各种杀戮和争夺边缘，不合时宜地隐匿在时间深处。

实在是懒于把活着的姿势搞得过分掰扯、过分折腾，太疼，真的受不了种种此起彼伏的惊吓......不如一边艳羡着，一边长吁短叹着，眼一睁一闭就如释重负了却了一生。

我跟这个世界真心不熟。也无意混得太熟。

所以，最不喜欢的，就是猜闷儿和冷战。

你知道我挺喜欢看星座的。那天在微博里看到有人历数最难接近的星座是摩羯，最记仇的星座是摩羯、天蝎，最不近人情的星座仍然是摩羯、天蝎...呃，我被此话直接射中靶心，当时就揭竿而起，恶狠狠留言：灭掉“此人”。

其实“此人”并没说错。在绝情这一点上，羯、羯总不惮于做最坏的想象。其实兜兜转转亮出底牌——也无非是出于卑微的自我保护。

仿佛先把狠话说尽，就能令对方急于否认；仿佛先大胆祸害自己、先冲自己身上动刀子，对方再说什么再做什么，无论多难堪，也都不在话下了。为了摆脱恐惧感，甚至会将残酷自虐，生生摆出漫不经心谈笑风生的造型。

而猜闷儿和冷战，恰恰就是繁殖这种想象的最好土壤。

量大小，分事，分人。

不在意的，都是耳边风；越在意，越是容易矫情和计较。

而对于羯、蝎来说，有多绝情，其实就有多深情。

你看羯、蝎是处变不惊、闲庭信步，其实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什么叫做慌不择路、“杀敌壹千，自损八百”。

鱼最终会不会死，是顾不上管了，反正即便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羯、蝎也必须睚眦必报清算旧帐，不把网折腾破了不能善罢甘休。认准了——扑出心肝地讨好，永远不及趾高气昂地甩头走掉。

一霎时，语言的碎片四溅，不见刀光剑影，却到处弥漫着硝烟的味道......很多曾经辛苦构建维系的关系，也许从此就居无定所。

你要不要试试看？

一直觉得，成年人之间有矛盾和误解不可怕，有问题就及时解决问题，最好不要一味兜圈子、绕弯子。

是，我有疑心，不太信任交流，但又确实将全副身家性命寄望于沟通和交流。交流缺失，关系和情感也就到了瓦解速朽的边缘。唯有交流，才可引领一段关系拨云见日，让“懂得”成为相互的、互补的，而不仅仅是单方面的，让灵魂的默契，去往更深邃更宽广的空间，终至抵达人类情感所能达到的最远疆界。世间悖论莫不如是，我们都曾一次又一次手刃希望，又从不肯真的绝望。

要与多少人擦肩，才会有一次藏于风动背后的心动？

写完这句话，把前尘往事在思绪里轮番摩挲个遍。那些旧人或熟稔或凉薄，都仅剩一张符号式的脸谱，眉眼模糊，姓名错位.....每个人能在他人生命里留下的刻痕着实不像人们自以为的那么多，年深日久，很多曾经惊心动魄的细节都残缺不全了，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以及微醺的哀伤。

有人说，魔鬼在细节中，爱恨也是。所谓原谅与和解，就是细节死了......

其实不是细节死了。细节一直在，只是即便再深的铭刻，也经不起岁月的火山灰一层一层地覆盖其上。或者说，再心旌摇荡的细节也是需要用沟通和交流生成的情感，去不断拂尘掸土、加深记忆。

不然，等到时间的杀机四起，再完美的邂逅与莫逆，也会成为墓碑，被遗弃于年轮的残垣处，而其下意义，早被淡漠和疏离蛀空。

最近有时候难免会想，这样的遇见，究竟是谁欠了谁？

你说是我欠了你，我说是你欠了我.....这样的争论总难分出输赢，都怪宿命两字笔画繁复，实在拿不准究竟曾经在哪个横平竖直的拐弯处，谁对谁有过应承，谁对谁又有过允诺。

但也有说法——你是谁就会遇到谁，或者——你遇见谁才知道自己是谁。

太绕了。我决定不去想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想，我们彼此存在，你叫我，我在，我叫你，你能答应，就够了吧。

直到有一天缘分寸寸耗尽，后来的我们对于彼此绝口不提，销毁一切证据。

但也许，终将有一天，我还是会忍不住在余生所有失眠打结的夜晚，悄悄将往事从意念的尘烟里挨个拎出来，洗净，梳理，鞣捻，纺织成披肩，用以在特别寒冷的时候取暖........我确定，只有我能从那繁复花纹中认出你的名字。

又到掌灯时刻。

音响里传来张国荣近乎绝望的柔情，夜幕四合时分听来尤为显得黑浓，像夜晚的烈酒喝到了杯底。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一句一句像一条柔韧的绳子，勒痛情绪。竟也荡平了多日来郁结心头的皱褶。

那就这样吧.......如果能够好好相处，就好好相处。

于腊月二十五日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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