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往事

松龄鹤语

      童年是难忘的，特别是过年。

      我是在河南开封出生长大的。祖籍是浙江吳兴。从曾祖父迁居开封以来，基本上都居住在现今柴火市十七号这个院子。祖父一直居住于此，並曾设立律师事务所和短期行医。柴火市这幢老宅是我们赵家的发祥地。上个世纪从这个院子里走出了无数的大学生甚至还有两弹一星的元勋。这里积淀了我们家的许多历史传承。

      六十年前这个院子被肢解，两年前，由于将被拆迁现已空置。曾经在开封北城颇具名望的“柴火市赵家”，完全地走入了历史。

      我们家是南方人，又是大家族。过年的习俗自然也与河南当地有许多不同。每当年关将至，我都会回味幼年时在家过年的情景。虽然许多已经模糊，但颇具特色，如果再不记录下来，恐怕后人都不会知道了。

二张老照片，第一张应是1946年，抗战胜利后。前排自左至右：哥哥、我。后排十婶、十叔、五姑、奶奶、母亲、爷爷、父亲、二爷爷、三姑、三姑夫。

   第二张应是1938年。前排自左至右：奶奶、哥哥、爷爷、我。后排：十叔、母亲、父亲、五姑、八叔、七叔。

                   

                     （一）

     我们家过年.一个重头戏，就是年前的“拜利事”。后来看了白杨主演的电影《祝福》才知道，我们家的“拜利事”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祝福”。是祈求来年全家事事顺利、吉祥平安的祝福：这个拜祭活动是我们家过年极为重视的活动，祭典都在上房（西屋）进行，供品摆放要两个八仙桌并排，再加一个条几。供品极为丰盛而且讲究，我印象很深的是要有“三牲”；一付猪头猪蹄和猪尾、一支剝光的公鸡和一尾活鱼。放在一个红色的长木漆盘中。猪头鼻孔向上，公鸡要用红木筷挿成昂首硊立，活鱼蓋上吉祥纸剪。还有一样很特殊的供品是用糯米粉包豆沙馅，外面撒红豆沙粉的大包子.呌“人口团子”，要母亲亲手做，我从未在别人家见过这种供品和食品，很特别。

        祭典都在腊月二十七号的深夜才开始.跨越零时到28日凌晨才结束。“拜利事准备过程很长.其实祭拜的时间並不长，只需家里所有男人依次磕头。那天母亲除了忙里忙外，最紧张还怕我们两个小孩出什么差错或睡着觉。我虽然当时年纪小，只深深记得这是我们家过年的头等大事。

      除了“祝福”，我们家另一个大的活动就是大年初四夜举行的“接财神”。这项祭拜活动和年前的拜利事有相似也有区别。接财神设在前院的南屋进行。供桌设在屋门口。所有香烛供品都是从里向外摆：在里面靠墻向外磕头：全家所有男女都要参拜。这两件大活动在当时的开封都是极为罕见的，在我们的亲戚朋友和邻居家过年好像都不曾见过。

                     (二）

       除夕夜当然是过年最重要的时刻。当天下午就开始布置家中过年的各种装饰和摆设。最主要的是在西屋上房掛“帧子”，桢子是已逝祖辈的画像。我们家照例是掛五幅，中间是我的高祖父（炳麟）和他的两位夫人，两侧是我的曾祖父（景彬）和曾祖母。帧子是用彩色工筆画的全身坐像。裱成中堂掛满了全部墙壁。画像上高祖（爷爷的祖父）面目清秀突显文人的气质。曾祖父（爷爷的父亲）面容严肃具有武官的威严。他们身着清朝的官服。此时就常会听到长辈们讲解顶带的颜色及官阶的大小。高祖官至上海道台（四品）。在平叛“长毛”造反中立过功。曾祖父是清庭派来河南做官：而使我们这一支留在了河南。

       帧子掛上之后，团圆飯之前要先祭祖。全家大小要给祖先磕头，然后才开始吃年夜团圆饭。饭菜都要冠以吉祥的菜名。家中虽有厨师，但有几样菜都是母亲亲自动手燒制。比如狮子头、糖醋蛋角、带元宝的红燒肉和炒花菜等。这几样菜好像成了我们赵家的传统年菜，据说一直流传至今。

     除夕夜，全家到处都十分光亮。所有电灯都打开，而且每个房间都要点燃一对大红蜡烛，蜡烛都有一尺多长，加上腊台足有半人高。腊烛上面有金粉写的吉祥对联。这对蜡烛要能点燃到第二天清晨。

       除夕夜，大家都爱集中在爷爷奶奶居住的大房。进门处会摆一个臉盆大小的磁碗，里面放6只大骰子，每个人都可以抓几把，看看自己未来一年的运气。靠里面一点的桌子上会摆放一些红纸和笔砚，供大家即兴揮春。抓骰子和揮春都要由爷爷先开始。我至今还记得爷爷手捧水烟袋在室内度步后含笑走过去的样子。虽然是揮春，並不是人人都爱写“恭喜发财”或“福”字。更没有把福字倒起来贴掛的事。好像最多写的是“元旦书红，万事亨通”“大吉大利”“抬头见喜”。“如意”这两个字在我们家好像是比较喜欢的。爷爷还写过“童言无忌”四个字给我们两个小孩，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我过年常会讲错话，母亲也常为此紧张。用糙纸擦嘴的事在我身上会多次发生。

     除夕夜家里人也会陪奶奶打打麻将。哥哥和我也会在另一个桌子上用牌九接龙或用象棋打对。我一般睡的早，等不到跨年时刻，我们家跨年时好像並不在院子里放鞭炮，更不会深夜吃饺子。我们睡觉时母亲会在枕头下放压岁钱。这是每年最期盼的事。

       大年初一早晨起床后要穿好棉袍，见到长辈要请安拜年。奶奶起床后大家都要去拜年。这时我和哥哥跟着父母进去请安拜年。奶奶照例会坐在自己的床边。这时叔叔和姑姑们大都也会在这里，我和哥哥也就一起給大家拜年。那时拜完年并不像现在有许多红包拿。通常也就是被拍拍头夸奨几句，说些吉利的话。那些放在枕头下的压岁钱也不是很多。我的印象也就是能买几卷水果糖之类的零食吃吃。我记得有一年想买一支普通的自来水筆都不够。

     每逢大年初一的早上，大门口都要收到许多名片，那时叫“片子”，是一些朋友或商家来给爷爷拜年的。一上午会估计有百张左右。我喜欢跑来跑去从门房把这些名片取回来，看看各式各样的名片。这些片子爷爷会偶尔翻翻。好像爷爷也不喜欢去派送自己的名片。

     大年初一的早上要吃一种无馅的小元宵。就像现在喝波霸奶茶中的大粒珍珠，叫顺风丸。这天出门要看皇历.要先往哪个方向走。

       从初一到十五每天早上要拜早供。我起的早，经常被佣人拉去代表赵家人磕头,磕完头会有撤下来的供品可以吃。记得当时的供品常有肉粽、年糕汤、炸包子和拜利事做的“人口团子”，人口团子刚蒸出来吃着还可以，放几天之后又硬又噎人。我最怕吃这个了。肉粽子最好吃，但多半会留下来是爷爷的早餐。

      毕竟在河南住了几十年，我们家过年的食品也有了一些面食。过年也要蒸馒头和包子。只不过馅料都带南方口味（绝不放五香大料，少不了料酒和薑）蒸包子是姆妈的拿手绝活，要有21个折。大小个头一致。过年来了宾客，经常会炸几个包子或煮个肉粽招待。大家都赞不绝口。年初一中午会吃饺子。初十还会吃开封的特色卷烙馍。

                   （三）

       年初一过后我们会外出拜年。全家出动拜年最重的是二爷爷家。二爷爷是长辈中的最长者。爷爷都要亲自出动，带领大家去拜年。二爷爷是中医又是道士。家里设有道教神壇，自己也是道士打扮。对晚辈和孩子们很和善。我很喜欢去这个“神秘”的地方。记得进去神壇掛滿了各种神幡.祭桌上或桌下都摆满了各种神器和供品。屋内全天都点着灯蜡，睡床上还掛着桃木剑，处处都显得十分神秘。二爷爷在山货店街有“赵半仙”的美誉。给二爷爷拜年是我们家过年不可缺的重要活动。

       另一个重要亲戚是奶奶的亲妹妹七姨婆家。七姨婆家姓李，应是富商人家。我记得过年期间多数都会把七姨婆全家接过来。小舅公一家也会来，在我们家过上一天。由于是奶奶的至亲，所以他们的到来，也是格外的忙碌和紧张。当时好像感觉他们住的旗蠹街到柴火市是很远很远。虽然他们家也有和我们同龄的小孩，但还是去的不多。比较生疏。现在城市大了交通也方便了，从柴火市到大梁门都感觉太近了。

左边是母亲，中间是四姨婆（张家），右边是表姨（袁家）。有趣的是这张照片我正在姆妈肚子中。这张照片已经有85年了，看来当时的拍照和冲印技术还真不错。

     

          母亲这边的亲戚主要是四姨婆的张家和表姨的袁家。这两家就像是姆妈的娘家，既是亲戚又是世交。几辈人都比较熟悉，而且住的又近。和这两家人过年显的比较轻松，大人小孩都有各自喜欢的活动。和这两家过年有点像现在的新年party (派对）。

       我们家里的孩子要有礼貌，过年要求更严。来了客人.首先要上去“叫人”.如有同龄孩子到来，要主动陪他们玩。大人讲话或吃茶点吋不许在面前走来走去，更不许随便插嘴。客人离开时一定要跟随父母送至大门口。父母常教导说，送客一定要等到客人转弯远去才能转身回来。晚上送客人（特别是女宾）要帮忙叫车，帶孩子的还要点上一支香。

       这些过年的回忆都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在之后的岁月里我走南闯北，经历了不同的过年习俗。有冰天雪地红灯高悬的北方过大年，也有花开四季嶺南年宵逛花街，还有异国他乡的洋味春节。从国内到海外.过了许许多多不同风俗的年。虽然这些年也多姿多采或各有特色，但始终都比不上童年在家乡过的“年”。家乡的年是我人生最初感受的过年.是我在父母庇护下过的年、是温馨难忘的年，也是最最传统的年。今天.这些过年场景已不可能再被复制，只能回味了。

                           2020年1月12日

                           于加拿大温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