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小山村——陕北记忆（四）

陕北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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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插队的村子坐落在阁楼塬的南畔，东临黄河，南依云岩河，村子东西各有一条深深的沟壑，整个村子就像塬上一个倾斜的半岛。

山高谷深，沟壑纵横，站在村里可以望见沟壑对面村庄，甚至能闻到那里的鸡鸣狗吠，但是要到达那些村子往往要走上半天。

村口是一棵硕大的大槐树，粗壮的躯干两三个人围不拢，根深枝茂，几根粗大的根系盘根错节地裸露出地面，就像一双双苍老的手臂，紧紧地抓着黄土地，树上挂着一口古老的大钟，上面铸着一些字，已经模糊不清了。

这棵大槐树到底有多老，无人知晓，我曾问过一个白发苍颜的老汉，老汉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稀疏的白胡须，看了看我，笑着说，学生娃，我爷爷小的时候就有这棵大槐树了。

村子不大，二十几户人家，有的住在塬上箍的土窑，有的住在塬畔下的靠山窑，延续了先祖穴居遗风，掘地为院，凿壁为屋的窑院式居住方式。

村里共有五名北京知青，两名男知青，三名女知青。

刚到村里没几天，我们两个男知就“逃”回北京了，那次逃跑事件惊动了公社、县两级革委会。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就是逃避上山下乡，逃避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尤其是对我们这些文革中父辈受到冲击的所谓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要从严处理了。

做好了回陕北挨批斗，甚至五花大绑蹲冷窑的准备（这是当地干部对违抗领导的农民惯用的手段）。谁知我们回来后，从公社到大队再到村里都平静的很，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老队长见到我们，只是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陕北容人呐。

老队长叫张文俊，三十来岁，一米八的个头，面色黝黑，浓眉大眼，目光深邃，鼻梁高耸，上唇两撇浅浅的胡须，土布黑棉袄、缅裆裤，腰间缠一条宽布带，光脑上拢条白羊肚，一个英俊彪悍的陕北汉子。

冬季少有农活，都是些铡草、起圈、积肥、送肥的杂活。有时就在饲养室组织政治学习，所谓学习就是由队长传达一些上级的指示精神，或由会计读几段毛主席语录，因为这里是看不到报纸的。

来的多是些老汉和年轻后生，或盘腿坐在热炕上，或站在窑里吃着烟谝闲传，我们几个知青则坐在靠门的炕沿上，窑里弥漫着呛人的旱烟味，嘈嘈杂杂也听不清说的什么，参加了两次就再没去过，反正去不去的也没人管。

村里都是中农，只有一户贫农，听村里人讲当年划分成份时，不是根据家中财产，而是由自己报，全村人都报的是中农，只有一户报的是贫农，谁也不愿意定为贫农，认为定了贫农就是要穷一辈子的，贫不就是穷的意思吗。

文革的触角很少触及到这里，在队干部和村民的眼里，才不管你什么出身呢，他们对知青只有一杆秤，就是看你能不能受苦，能受苦，能受大苦，就是好知青娃。

村里人信奉神明，认为神明能给村里人带来好运，因此村里建了不少小庙，以老槐树为中心，北面村口有观音庙，南面有家庙，井坡往下几十米远的土台上有文章庙，东南坡畔有关公庙和戏台，所有的庙都是坐北朝南，唯独井坡下的文章庙是东西向，更为奇怪的是一庙两奉，东奉孔子，西奉哪吒，为何要一庙两奉，不得其解。

《武出三边，文出两川》 两川指的就是延川和宜川。村里人十分注重教育，家里再苦再难也要供娃娃念书，不论男娃女娃从没有失学的。大队有一个初小，建在村外沟畔的几孔靠山窑里，有两名教师，其中一名教师是我村的张志刚，学校实行复式教学，有时从路上经过，隐约能听到娃娃们那幼稚的、唱诗般的读书声。

春寒陡峭，山洼洼里的积雪还没有融尽，繁忙的春耕就开始了，村里仅有的几头牛，由几个使牛的老把式在塬上不多的平地里犁地。村里所有的壮劳力都要扛着老鐝上山掏地去，一年里最苦最累的日子开始了。

东山上还没见亮，老队长就扛着他那从不离身的老鐝来到大槐树下，甩着膀子用力敲响了树上的大钟，沉闷的钟声惊醒了整个山村，吼着“受苦人起身咧”，人们睁着似醒非醒的双眼，扛着老鐝，摸黑从各家的窑洞里陆续钻了出来，汇集在老槐树下，相跟上老队长上山掏地，开始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这些黢黑健壮，力似羯牛的陕北汉子用积攒了一冬的力气，在山峁梁坡上拼命地挥动着手中的老鐝，直掏到太阳落山，月上东梢。老队长扶着老鐝，望了望天，大吼一声“受苦人回咧”，人们这才扛着老鐝，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回走。

七寸老鐝亘古不变地翻起这贫瘠荒芜的黄土地，一年的希望就寄托在这无休止的掏地中，受苦人一生的欢乐、忧愁、希望，都注入到这挥动的老鐝里，注入到这混着粪土的种子里。他们用手中的老鐝挥写下最壮美的诗篇。

春耕、夏锄、秋收、冬藏，年复一年，任凭岁月风霜。

清史载记《天下之民莫穷于延》。延既指现在的延安地区，这里环境之恶劣，生存条件之艰苦，劳动强度之大，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上山掏地的那些日子，是我这一生中尝受到的最苦最累的活，掏地时，老鐝将坡地掏的黄土飞扬，我又不习惯拢条白羊肚，从头到脚，落满了黄土，塬上用水奇缺，难得能洗个头，时间长了，头发里厚厚的一层污垢，曾与同伴开玩笑说，这要是掉到头上一粒小米，没准秋后就能长出一颗谷子来。

“山沟沟里那个熬日月，磨道道里转，苦水水里那个煮人人，泪蛋蛋漂起个船……”

人愁了才能唱得好酸曲，苦水里酿出的信天游有一种悲凉的东西，让人听了心里酸酸的。不论多苦多累，只要你站在山峁峁上，总能听到对面圪梁上飘来拦羊老汉那沙哑、凄凉、高亢的信天游，那歌声吼的撕心裂肺，令人震撼，吼出了陕北人的苦涩人生，吼出了陕北人对幸福生活的渴望和憧憬。

五黄六月，流火的季节，阳婆像个火球，发着无名火，把人影烤的又短又瘦，天空中仅有的一丝白云似乎也被烤化了，没了踪影，连狗都躲到窑院的阴凉处喘着粗气，树上的蝉拼了命地叫着，好像整个世界都欠它们似的。

麦子收割归仓，荞麦也种上了，乡亲们像吃了颗定心丸，窑里的婆姨们也松开了平日紧锁的眉头，终于可以给家里的汉和娃做顿白面馍馍吃了。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黄土高原特殊的水土打造出了美丽脱俗的陕北女人，她们大多身材高挑，容貌俊俏，身上集纯真与俊美，贤惠与善良。

“鸡壳壳点灯半炕炕明，烧酒盅盅舀米不嫌你穷……”她们敢爱敢恨，重情重义。

陕北女人是不上山受苦的，她们在家编织、养猪喂鸡、相夫教子、勤俭持家，虽然日子过的清贫，却也红火。

她们对家、对汉、对娃的爱，是用针紧紧地缝在魂魄魄里的，是用烙铁深深地烙在心尖尖上的。

在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上，这些穿红着绿的陕北女人，就像背洼洼里的山丹丹花，给单调的黄土高原带来一道靓丽的风景。

陕北汉子，身材魁梧，体格硕健，豪放大气，内涵深沉，集真善于一身，站起来是一座山，倒下去是一道川。

他们是这片高原真正的主人，他们是天，他们是地，他们是高原的脊梁，凭借着勇敢、坚韧、不屈不挠的精神以及顽强的生命力，繁衍生息，耕耘着这片高原，耕耘着这片黄土地，耕耘着自己的人生。

高原的八月一改往日苍凉的本色，黄灿灿的糜子、谷子，红彤彤的高粱、白生生的棉花、沉甸甸的玉米棒子，还有那满坡满岭的粉嘟嘟的荞麦花……

黄土地就像一坛醇厚的老酒，酿出了陕北人的五味人生。

在乡亲们的言传身教下，亲历了起圈、积肥、送肥、掏地、撒种、出苗、成熟、收割、脱粒、扬场、晾晒、碾、磨等生产生活技能。

在艰苦的环境中，从乡亲们的身上吸取了做人的道德准则，感受到陕北人民的宽厚博大胸怀和那种面难而不言，面苦而不悲，勇敢乐观的精神，看到了书本上看不到的真实社会，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再教育。

有人问我为什么留恋这个小山村，因为我对这片黄土地爱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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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陕北狼 一九六九年一月至一九七零年三月在陕西省宜川县插队。一九七一年一月至一九七七年十二月在四川资阳内燃机车工厂工作，一九七八年三月回京。